一句:“我本来就不是坏人,你可能没有听到蛟爷说的另外一句话。”
“阿爹跟你说什么了?”她马上问我,嘴唇微微张开,一双大眼睛发出亮闪闪的光来,露出非常好奇的模样。我心想,这个女孩子真是太天真了,简直比我还好骗,像她这样用话一引就上勾,如果遇到全叔和黑皮蔡这两个人贩子可怎么得了哟。
“蛟爷说——这世道上的好人,早就已经死光光啦!”
“喔?”阿娣眨了眨大眼睛,呆了一呆,突然放声笑了起来。
那才是一个花季女孩应该发出来的笑声啊,清丽,活泼,无忧无虑,充满了天真与希望,让人一听心里就感觉很舒服,我不由得也放松下来。
有人和她聊天,她显得兴致很高,她告诉我,其实蛟爷给她取的名字叫林娣禾,不过大家都喜欢叫她阿娣,蛟爷原本的意思是希望她和将来的弟弟和睦相处,哪知道在她很小的时候阿姆就生病去世了,所以也就没有弟弟可“和”啦。
听她讲了好多话,我也告诉她我的身世,我们讲了很久很久,直到针灸结束即将开始火灸。到了这一刻,我才踌躇起来,面对阿娣这样纯真的女孩,我肯定要顾忌她的清白。最后我委婉地跟她说需要她把后背全部露出来,才好给她火灸治病,阿娣立即愣了愣,最后咳嗽了一下问道:“那你说的那个火灸会不会很烫?”
“我尽量离远一点,不把你烫起水泡,然后就用拔火罐。”见到阿娣一副慌乱担忧的样子,我觉得很是好玩,做出一副严肃正经的医生样子。
阿娣咬着下嘴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冲我点点头,让我背过身去,然后悉悉索索地将那件薄薄的月色对襟衫向上挽到肩下,翻身趴在了床单上:“那你可不要把我弄疼啊。”
交缠着数不清的浓密黑发,缠绕着她的身躯,我理开她满背的头发,将衣衫往上理了理,看见浅白色的裙子上露出一截突然变窄的雪白细腰,一股少女独有的香味扑面而来。我突然有点面热心跳喉咙发紧,吹了两三次才把灸条上的明火吹灭,上面燃烧着的药酒不停地抖动着,差一点滴到她雪白的身体上。
陈年的蒿草味道混和着她身体散发出来的那种略香的体味,迅速在密舱里弥散开来,因为光线有些暗,我必须要凑近找经络穴位,于是灸条燃烧向上冒出的浓烟熏得我涕泪横流,忍不住往外打了个喷嚏。
就这么一下,好像震掉了草灰,阿娣扬着红艳的脸,大眼睛像要流出泪来,转过头来对我喊道:“你烫到我了,痛死我了!”她一边叫,一边把两只脚翘起来,轻轻踢我的后背。
这种小女孩撒娇的模样让我哈哈大笑起来,上船以来灰暗的心情一下被清扫了大半,和她随意的开了几句玩笑,感觉心情愉快起来。等火灸也完成了,我就安抚了小女孩几句,重新回到了鱼舱。
但没想到的是,我看到的却是一片混乱。
十几个乘客围成一个圈子,中间是黑皮蔡和邱守雄,这两个人正将那个瘦皮猴按倒在地,不顾头脸的拳打脚踢,全叔在一边跳来跳去的,高声为黑皮蔡和邱守雄加油。我顿时觉得奇怪,他们不是一伙的吗?怎么又打起来了?
其余笑嘻嘻看热闹的乘客们,也在不断地大声叫好,推波助澜,凭添了现场的热烈气氛,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在过年过节呢。
这些乘客原本都是一些抛家弃友的逃难者,一直憋闷在船上,时间长了难免会产生压抑感,加上活动范围太狭窄了,所以性情都变得格外扭曲暴戾起来。就在我打算绕道回自己的铺位时,旁边有人拉了我的衣袖一下,我扭头一看,原来是那个财主。
此时他满脸的亢奋,好像完全忘记了曾经陷害过我的事情,一副巴不得天下大乱的表情:“对不对?我没有说错吧?”
“什么没说错?”我奇怪道。
土财主满脸神秘,拉着我向旁边一指,只见围拢着的人群另一边,邱守雄那个身条秀丽的老婆陈水妹,正满脸的悲愤与委屈,蜷缩在那里泪水涟涟。
“这到底怎么回事?”我越看越糊涂了。
“怎么回事?你还不知道啊?”土财主得意扬扬地对我连说带比划,终于让我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究竟。
原来,这邱守雄和陈水妹夫妻二人,表面上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实际上却是以放花鳐子为生。陈水妹生得清秀白净,就专门负责物色容易上当的男人然后勾搭,而邱守雄则负责捉奸拿双然后蹲在床边收大洋。我心想,难怪上船的时候那个邱守雄口出狂言要他老婆守贞节,原来是以退为进故意不卖吸引大家注意力啊!难怪这个陈水妹才一上船就和黑皮蔡这个仙人党滚到了一起,甚至帮着他们一起栽赃陷害我,原来都是江湖儿女互相协助才好赚银元。
昨天后半夜里,趁着邱守雄不在,那个瘦皮猴就窜到他老婆身边,于是陈水妹半推半就的顺从了早就对她垂涎三尺的瘦皮猴,然后邱守雄偏偏在紧要关头又回来了,并且理直气壮问瘦皮猴收钱。谁知道那只瘦皮猴却是一只铁公鸡,推说钱都放在朋友那里等明天来收。等今天邱守雄跑来结账,瘦皮猴得了便宜还卖乖,说什么他们是你情我愿自由结合就是不肯付钱,最后干脆耍赖说没有这回事。邱守雄急怒之下,就厮打了起来。
那个黑皮蔡因为和陈水妹有了暧昧关系,和邱守雄也就称兄道弟了,眼看瘦皮猴想要赖账,黑皮蔡和全叔就和邱守雄合伙暴打那只瘦皮猴了。
土财主讲得眉飞色舞,我却是越听越不是滋味。看上去道貌岸然的人,为什么干的却是这等龌龊下作之事?而这个土财主,之前还帮着别人陷害我,现在却像从来不曾干过坏事一般,说起别人来竟是丝毫不以为耻。
远远的还有一些淘海客漠不关心的看着这场闹剧,我看见全叔他们最后逼着奄奄一息的瘦皮猴,跪在邱守雄几人的脚下认错交钱,亢奋的尖叫和怪笑声不时的响起,整个画面就像世界末日一样荒诞滑稽。
混乱之际,七哥来了,他对我示意道:“闽生,出去外头说话。”
我不明所以地跟着他到了船尾,这时风平浪静,淘海客们都在休息,乘客们还在舱里看黑皮蔡等人折磨瘦皮猴,船尾遮波板后面,只有我和七哥两个人。
等我们站定,七哥就背靠船舷板,皱眉道:“闽生,你是不是到那个底舱去了?那里关了什么东西?”
我想起了蛟爷对我说的话,犹豫着是否要说阿娣的事,最后还是决定不能明说,低声道:“底舱的确有人,但跟我没关系,蛟爷下了封口令,七哥,我不好多说。”
七哥若有所思起来,而后说道:“有什么事情需要这么瞒着?那个底舱古古怪怪的,我打探了几次都有许多淘海客看着,我看那里绝不可能是人,你别是被迷住心窍了?”
我被七哥的质疑弄得窘迫起来,立即辩解道:“七哥,我只是在给蛟爷做事,否则在这条船上想自保很难。”
七哥表情逐渐松动,正要说什么,脚下却一晃,紧接海里响起一阵沉闷的咚咚声,震得我脑袋都在晃。我定住身子往外看去,赫然发现平滑如绸缎的海面上,此时却像是一口沸腾的锅,海底就像是有只巨大的海怪,疯狂地在向上喷吐着海水。
我的心紧缩了起来,想起前两次海域的奇怪和可怕,连忙口中叫道小心。紧跟着就见深蓝色的海水翻滚起来,咕嘟咕嘟冒起一串串的气泡,一股股水柱从海中突然喷出,向我和七哥劈头盖脸地砸落过来。
我躲闪不及,手往前挡着身体往后急退,在那陡然发黑的海水深处,水柱突然升起的时候,我看到那深水底下,好像有一双愤怒的大眼睛一闪而逝。
“啊!”我吓了一跳,心中一凛,意识到那个阿娣肯定又发病了,再不去让她平息下来,我不知道海里会出现什么奇怪的现象,到时我们又得遭殃。
顾不上和七哥打招呼,我赶紧转身飞快地向底舱下面跑去。
我一路奔跑着,只听见那呻吟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得压抑,听起来感觉这个声音的主人正经受着极为可怕的痛苦。我焦急起来,在摇晃中尽最大能力地跑着,守在底舱的淘海客已经知道我了,见我赶到也没有阻挡,一进了密舱,阿娣那痛苦的呻吟声就直穿到我心里。
她这一次发病,虽然声响不大,但身子却不停地轻微抽搐,像是昏厥了过去,人事不知。我上前一摸,她的体温奇怪得吓人,不到片刻的工夫,却是忽高忽低。正在我手忙脚乱间,我的藤药箱不知被谁扔了下来,舱门随即被关上。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替她扎针抢救,足足忙了半个时辰,她的病情稳定了下来。到这时候我才发觉,无论她昏迷到了什么程度,纤细的手却还是紧紧地抓着那只匣子。我揩了揩额头上的冷汗,刚坐下来,一个微弱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坏人!”
“什么坏人?”我茫然四顾,阿娣明明还没有醒来。
“阿爹他没有说错,你果真是个大坏蛋啊。”说话的,竟然是处于昏睡状态的阿娣。
原来,这个小女孩子昏迷了却还在说梦话。
我哭笑不得,坐在床边重新看向她。“坏蛋!”在昏厥之中,她再次呓语。
“对,我也觉得,现在大家都是坏蛋,好人都死光了。”我握着阿娣的手安慰着,轻轻的拍着她的手背:“在这样的乱世里做贱民,永远只有坏蛋得意,好人蒙难。谁不想活下去呢,可是要活下去,就要说违心的话干违心的事情,当别人认为你没用了的时候,就把你干脆利落地扔掉抛弃,不当坏人简直撑不下去。”
“我是说你,你就是一个大坏蛋。”她念着,眼睛仍然紧闭。
“说我?”我奇怪起来,“你现在到底是清醒着,还是睡着了?”
她又不作声了,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任何变化。
我拿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见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鼻尖上还冒出一些密密的亮晶晶的小汗珠,才确信她是真的熟睡了过去,而我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只不过是她梦中的呓语。我伸伸懒腰站了起来,蹑手蹑脚的往外走,仍旧偷偷回头看她醒了没有,她却是依然熟睡着。
我叹了口气,觉得这个小姑娘实在太过可怜,为了防止她病情反复再受煎熬,我只能继续守着。此时的密舱里只有我和阿娣,再就是旁边篮子里堆积着的各种草药,还有一个木箱子上面叠着几件衣裙。头顶上的底舱里,好像是蛟爷正在心神不安的来回踱步,嘴里骂骂咧咧念叨个不停。
海女也好,奇人也罢,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尽可能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减轻一些她的痛苦吧。现在她的主要症状是头疼、燥热,所以我在那一篮子草药里挑了一些能用的,加上自己带的一些药丸,弄了两服安神清心的药,一起捣碎了叫守在上面的淘海客给阿娣煎了一碗药。
安排妥当后,看着阿娣安静的脸我心情放松了很多,这些天在福昌号上过得惊心动魄,我竟觉得只有在阿娣这里才能回复原先单纯的自己,想去这个女孩的离奇身世,我不由得替她惋惜。她承受了本不该她承受的那么多苦难,但愿蛟爷这次还愿能让她恢复正常。
停了一停,我又去探阿娣的额头,她的体温似乎降了一些,刚收回手去,那双幽黑的大眼睛突然睁开了,目光变得很不高兴,竟然是神情幽怨的样子,和先前昏厥过去的病状截然不同。
真是奇怪,她怎么这副表情?是发烧导致的吗?我轻声道:“阿娣,你感觉怎么样?”
阿娣摇摇头没有说话,依旧幽幽的看着我,我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但又不能就此离开,于是试探道:“平常是不是很少有人陪你?要不我陪你聊聊天吧。
这个小女孩,看来确实是太孤独了,听了我的话她的面色和缓了些,我也就对她讲起了以前和叔父一起经历过的事情。
我说的这个事,就发生在泉州后渚港口不远的地方,狮球山上的赐恩寺旁边。大概是民国二十二三年,那时候我还小,叔父带着我到一户人家去出诊,给一个还没有取名字的小女孩看病,到了就发现这个小女孩,给人的感觉很是精灵古怪,一眼就能看出她和别的孩子不大一样,可到底哪里不一样,却是谁也说不上来。
叔父号过脉开过方子,让女孩子吃了药,她的病情却反反复复不见好转。而且从此以后,这户人家还开始不停地出现怪事,夜里家里人熄了灯快要睡觉的时候,就会听到了一个女人呜呜咽咽的凄惨哭泣声,那声音哭得人心里发毛。连续几夜,家里人天天都会听到那个可怕的呜咽声,后来听了邻居的指点,就去请了个风水先生来家里看,风水先生仔细勘查以后,指着院子里的一个方位叫他们把地基挖开。
大家拿来锄头,才挖了一尺多深就发现有白骨,把周围一齐挖开,最后从地底下挖出来一具白骨,头发上插着一枝锈蚀了的铁钗,枯骨的眼窝处,还斜插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短刀,想来应该是一个不知何时冤枉受死的无辜女人吧。家里人将骷髅眼窝中的短刀拿走销毁,然后把骨殖祭祀后安葬到了坟山里,果然每天晚上的哭泣声就此绝迹了。
可是安宁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晚上又开始听到耕牛的沉闷吼叫声,仔细一听,这牛吼之声,竟然还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
再请来风水先生,把院子里另一个方位再往下挖开,果然又找到了一块牛胛骨,将这块牛胛骨也放在坟山里掩埋了,牛吼声也就再也听不到了。
但是过了两天,到了晚上,地下却又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那声音吵得人心惊肉跳,六神不安。
再把地挖开,再往深处挖,果然就挖出一只婴儿的虎头鞋子。
到了这时候,这户人家终于明白,肯定是家里有什么冤孽,把地下埋藏的这些祸祟全给招惹了出来,就去赐恩寺请教长老。长老来看察了以后,让这户人家最好是能把那个一直生病的小女孩送到尼庵里去。果不其然,女孩子一送走,这户人家再也没有什么邪祟之事发生,只是听说那家尼庵之中,开始三天两头不停地闹鬼。
后来叔父又带我去赐恩寺礼佛,聊天的时候就听寺中的长老说起,那阴魂野鬼,枯骨做祟,都是因为那女孩体质异常才导致的。有些人就是这样,就像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一样。不管他们在什么地方,都能够影响四周环境中的各种能量,导致许多灵异事件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