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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二章 盛世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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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心腹,噶礼肯定会想方设法地营救赵凤诏,因为赵凤诏知道噶礼太多的事情。

    康熙万寿前后耽搁大半个月,如果给他们翻盘的机会,那可是麻烦了。

    最怕的便是困兽犹斗,反扑一口,张廷玉喜欢一刀结果了他们。

    方苞回头看了看茶几上留下的水迹,终于还是明白了。

    康熙喜欢找方苞谈论古今诗文,因为方苞没有官职,更没有牵扯到种种利益之中,所以康熙反而挺信赖他。张廷玉渐渐忙起来,尤其是要代如今已经形同虚设的大学士李光地处理政务,更是脚不沾地,所以方苞就成了最近康熙谈论事情的唯一一个人。

    今天方苞跟康熙讲了道,佛,儒。

    康熙忽然问他,天大,还是皇帝大。

    方苞答:奉天承运,您是天子,天的意思便是您的意思,您的意思便是天的意思。您手指之处为王土,心想之时为吉时,天地万邪退避,天比您大,您比天大。万岁即天,何分大小?

    康熙一听,抚掌大笑,当场赏了方苞黄金百两绫罗二十匹。

    张廷玉在家里听说方苞受赏之事,只乐呵呵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他最近老是想起戴名世,门生的死,成了他这辈子很大的一个转折。

    当初顾怀袖入宫,被康熙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那时候他知道自己无法保护自己的女人;又有戴名世被诬,康熙明知戴名世冤枉,却依旧命他亲自监斩戴名世,那个时候他知道自己无法保护自己的门生。

    还有种种,种种。

    比如,张廷瓒。

    押……

    张廷玉看了顾怀袖一眼,她手边有个空盒子,旁边放了一枚金簪:“你簪子找见了?”

    顾怀袖回头看他,摇了摇头:“年府那边又给送了回来,不过我不小心,又不知道丢哪里去了,原本是一对儿的簪子,想来缺了一根,还是扔了比较好。”

    “只是丢了根簪子罢了……你若觉得不好,便压进箱底吧,还扔掉?当真是个小财神爷了。”

    张廷玉走过来,拿起拿一根簪子,又轻轻放下,忽然道:“三月十八那一日,你别出门……”

    顾怀袖忽然抬眼看着他,有些迷惑:“你……”

    张廷玉就站在她身后,两手按着她的肩膀,没用力,轻轻地,可是她瞧见张廷玉眼底翻涌不定的神采,那是变幻的风云,压抑许久的仇恨和抱负,还有勃勃的野心和燎原的掌控欲。

    伸出自己的一只手掌,握着拳头,他问顾怀袖:“知道爷手里有什么吗?”

    “什么也没有。”

    顾怀袖笑了一声,然后道:“你放开手,就拥有全天下。”

    “……是有道理。”

    可张廷玉不是这个意思。

    他轻轻将拳头翻过去,手背朝上,再缓缓展开,然后状似不经意地这么一翻,顾怀袖在看见他掌心东西的一瞬间,头皮都炸了起来,若不是张廷玉按着她,这一刻她整个人都已经站起来了!

    “你!”

    “嘘——”

    张廷玉眯着眼睛,这么轻轻的按了她的唇一下,示意她不要如此大惊小怪。

    人在做成一件事的时候,往往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志得意满。

    张廷玉也不过是个俗人,他掌心里,赫然是一枚盖着的红色铃印,废太子胤礽旧日的太子宝印。

    顾怀袖只觉得自己背后冷汗都出来,她看着张廷玉,却发现张廷玉眼神是晦暗不明的。

    “你……”

    “你说在万岁爷万寿的时候,太子一党的中坚噶礼,忽然收到由太子亲信送去的又印信的信件,会不会立刻有什么动作?赵凤诏乃是噶礼的心腹,也是太子的亲信,这一封信,不如就让胤礽借着这次万寿,给要赴宴的噶礼……”

    张廷玉轻描淡写地说着,又抽了顾怀袖手里的锦帕,轻轻将手心里的印记给擦去,印泥的颜色是深深的血红,像是一大团血迹。

    他已经站在了灯盏前面,便轻轻用手指拨了一下烛台的火焰,看着它在自己手指拂过的时候变幻形状,“这火啊……在灯盏里的时候,小小的一团,可若是放在了荒原上,芳草萋萋,几乎立时从温驯到凶野……”

    微微眯起来的眼,眼缝里只有些微的光影。

    张廷玉许久没有再说话。

    他的影子被灯盏的光拉得长长的,覆盖了富贵蓝红夹百花盛开图绒毯的一小半,有一种奇异的压抑。

    这一刻,顾怀袖知道,他变了。

    她不知道这样的改变是好是坏,可平白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她被皇帝召入宫中,要么划花一张脸,要么丢命。最后她跟皇帝呛声儿,狠狠一刀划了手……犹记得那一日,她把自己卖给了胤禛,彻底成为四爷的奴才。张廷玉接了她出宫,紫禁城巍峨的影子,便在他们的身后,逐渐地拉长,拉长……

    如今看着张廷玉的身影,她恍惚觉得那是整个厚重的紫禁城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顾怀袖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泪眼模糊看他鬓发已带斑白。

    张廷玉回头:“贤臣,权臣……似乎也没什么不一样……”

    不都是一个“臣”字吗?

    张廷玉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又说,伪君子长戚戚,真小人坦荡荡。

    可是顾怀袖忽然觉得,君子即小人,小人即君子,人与人,从无不同之处。

    便像是赵申乔乃是清官能臣,却诬告无辜的戴名世,就像是张廷玉国之栋梁,却冤杀两案,算计赵氏一门。

    三月十八,康熙在畅春园大门处大宴千叟。

    整个京城,从畅春园到西直门,沿途所见,尽是华丽铺陈,牌坊彩绸,福寿吉祥物件摆满,几里一御座。京城六部各寺各院,都是张灯结彩,人人喜笑颜开,只待迎康熙六十大寿,庆贺天子寿辰。

    皇恩同沐,便是连牢门之中的死囚都能吃上一顿好的。

    看上去,一片和和乐乐,即便是寻常不出门的人,这时候也出去观看这难得一见的盛景。

    整个京城,充斥在一种人为堆积起来的欢腾之中,在阳春的三月里,像是飞落杏花雪,灿烂得让顾怀袖心悸。

    天子暮年,大清盛世。

    人潮如涌,车马川流。

    可顾怀袖,没有出门,她静静地坐在屋里,算着府里的账。

    算盘拨动之间,声响都还没府外震天丝竹之声喧嚣。

    然而她的心很静,盛极而衰,盛世之后和盛世背后,又是什么?

    是朱三太子一家冤死的命,是沈天甫一家抄斩的令,是戴名世断头台上的血。文成武德,天下太平……

    平三番,灭鳌拜,亲征噶尔丹……

    功业甚伟。

    “啪……”

    拨算盘的手指忽然停下来,顾怀袖坐到了妆镜前面,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终于在鬓边找到了第一根白发。

    她珍而重之地看着,抚摸着,便将头埋进臂弯里,这么睡了一觉。

    春日风光正旖旎,鸟儿啁啾,落英缤纷,人间盛世。

    而她,不过在这盛世里,寻求一隅的安稳。

    外头歌舞正盛,而赵凤诏命数已尽。

    一片的祥和之中,赵凤诏已跪上断头台,他父亲赵申乔和兄弟赵熊诏都在,张廷玉也在。

    手里握着一份卷宗,像是当年那样,张廷玉将卷宗轻轻放在了翘头案上,微笑着看脸色惨白、神情恍惚的赵申乔:“噶礼下狱,赵凤诏贪污库银二十万,万岁爷亲定为天下第一贪。赵大人,您这天下第一清官,该行刑了。”

    赵申乔完全无法回忆起宴席之上的一幕,直到如今恍恍惚惚坐在了监斩官的位置上,他才明白过来。

    两眼充斥着血红,赵申乔年纪已经大了,白发人送黑发人。

    “何等恶毒之人,才会如此处心积虑地报复……”

    张廷玉却笑:“何等恶毒之人,会置我一无辜门生于死地?我张廷玉,为万岁爷办事,绝无半分挟私报复,更无半点私心。”

    这话,与当年赵申乔对张廷玉所言,何其相似?

    当年赵申乔说过的话,如今被张廷玉原话奉还!

    戴名世何辜?

    被牵连流徙的数百人何辜?

    如今赵申乔来跟张廷玉说恶毒,说处心积虑,真是天大的笑话!

    轻轻一拱手,张廷玉退到一旁:“时辰快到了,该您监斩了,赵大人莫要自毁前程,万岁爷那儿还等着听消息呢。”

    千叟宴上闹出这么大一件事,还截获了胤礽噶礼等人密谋的信件,更有巨贪赵凤诏,群臣都来劝阻,叫康熙别在千叟宴见血,可康熙在气头上,人人都说今日见血不吉利,可偏偏有个方苞出来说:“皇上便是天,天之所向便是吉!”

    此言一出,谁还敢反对?

    天子一发话,今日竟见血光!

    赵申乔颤抖着手,拔了签,近乎哀嚎地扔了出去,看着刽子手斩了他儿子,整个人悲痛欲绝地扑倒在地。

    张廷玉只将袖中一张从黄历上撕下来的纸压在了案头。

    三月十八,宜嫁娶动土开市,忌入殓行丧。

    可不是好日子吗?

    他像是两年前一样背着手,缓缓顺着长安街,穿过热闹繁华的人群,眼见耳闻,一派盛世气象。

    戴名世被挫骨扬灰,如今英魂安在?

    缓步路经昔日权倾朝野的明珠府邸,忽见门庭冷落鞍马稀,便知六朝旧事随流水。

    古今王侯将相,岁月里,不过黄土一抔。

    身前事,身后名。

    于死人又何知?

    且抛那浮名似云去,待我浅斟低唱,狂一回、真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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