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的胜利。回忆“那边”的一幕,我觉得血液又沸腾了起来,妈妈还在自顾自地诉说着:
“……这几天,也真亏书桓,内内外外跑,请医生、买药、买东西、招呼你,夜里也不肯回去,一定要守着你,你烧得最高的那几天,书桓根本就不睡觉……”
“妈妈!”我厉声说,“请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我不要再见他!也不要再听他的名字!”
“怎么!”妈妈愣住了,接着就急急地说,“依萍,你不知道书桓对你多好,你不知道!依萍,你别再固执了,他爱你!你不了解!把你弄回来那天晚上,医生走了之后,他伏在你的床边上哭,看到他那样坚强的一个孩子流泪,使我都忍受不了……依萍,书桓对你……”
“我不要听他的名字!”我大叫,“他哭?他才真是猫哭老鼠啦!”妈妈猛然住了嘴,我暴怒地说:
“我不要见他!我也不要听他的名字!你懂不懂?”
“好,好,好,”妈妈一迭连声地说,安抚地把手放在我的头上,“你别发脾气,要吃点什么吗?我给你去弄,先把这杯牛奶喝掉,好不好?”妈妈扶住我,让我喝了牛奶。重新躺回枕头上,我的头又痛了起来,这时我才体会到我确实病得很重,我十分软弱和疲倦,闭上眼睛,我想休息一下,可是,我听到有人敲门,妈妈走去开了门,在院子里,我听到何书桓的声音在问:
“怎么样?”
“她醒了,”是妈妈的声音,“她完全清醒了!”
“是吗?”何书桓在问,接着,我听到他迅速地跑上了榻榻米,然后,妈妈紧张地叫住了他:
“书桓!不要去!”
“怎么?”
“她——”妈妈嗫嚅着,“我想,你还是暂时不要见她好,她一听到你的名字就发脾气。”
外间屋里沉静了一会儿,接着,纸门被推开了,何书桓没有理会妈妈的话,大踏步地走了进来。他在我的床前站定,低头注视着我。我凝视他,他看起来倒像生了场大病,憔悴消瘦,满脸的胡子。他在我的床沿上坐下来,轻轻地说:
“嗨!”
我直望着他,冷冷地说:
“你胜了!何书桓,你很得意吧?你打倒了我!现在,你来享受你的胜利,是吗?”
“依萍!”他颤抖地叫,握住了我的手。我把手抽了出来,毫不留情地说:
“你走吧!何书桓,我不想再见到你!你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回到如萍身边去吧!”
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慢慢地站起身来,他的眼圈发红,但他沉默而倔犟地转过了身子,向门口走。我望着他的背影,心如刀绞,眼泪涌进了我的眼眶,可是我紧闭着嘴,不愿把他叫回来。在门口,他站定了,忽然,他转回身子,一直冲到我的床边,他跪在榻榻米上,一把抱住了我的头,颤声喊: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依萍,我们彼此相爱,为什么一定要彼此折磨?”眼泪从我眼眶里滚落下来,他用手捧住我的脸,然后他的头俯了下来,他的嘴唇吻住了我的,我不动,也没有反应,他抬起头来,尝试对我微笑,低声说:
“原谅我,依萍!”
我的头又痛了,我皱着眉说:
“你看了我的信,都不愿来看我,多骄傲!”
“你的信?”他诧异地说,“什么信?”
“我不相信你没收到那封信。”我冷淡地说。
“我发誓——”忽然他顿住了,恍然地说,“可能你有封信给我,事实上,从和你闹翻之后,我没看过任何一封信,所有的来信都堆在桌子上!哦,真该死!”
我闭上眼睛,“那边”那一幕如在目前,我叹口气说:
“你走吧!我要自己想一想。”
他没有动,用手抚弄着我的头发,他说:
“你的意思是——你并没有原谅我?”
“你所加诸我身上的耻辱,我也一定要报复给你!”我念着他自己的句子说。
“依萍!”他叫,把他的头埋在我的棉被里,他的声音从棉被中压抑地飘了出来,“我以为你在玩弄我,我受不了这个,所以我会那样做……可是,那天,当你从‘那边’的客厅里冲出去,我就知道我做了一件多大的错事。你知道那天晚上的详情吗?我追出去,你在前面摇摇晃晃地走,我不敢叫你,只远远地跟着,你上了公路局汽车,我叫了一辆计程车在后面追……你到了水边,我远远地等你,我以为你
知道是我,等我发现你神志不清时,你不知道我多惊恐,我叫你,摇你,你只对我笑……”他抬起头来,我看到他脸上眼泪纵横,望着我,他继续说,“我牵着你走,你像个孩子般依顺,我从没看过你那么柔顺,你向我背诗,又说又唱,等我把你塞进一辆出租汽车,你晕了过去,又湿、又冷,又发着高热……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自责得有多深,我真恨不得杀死我自己!把你送回家,你在昏迷中拼命叫我的名字,我只得咬住自己的手腕以求平静……”他喘了一口气,深深地看着我,“依萍,我们彼此相爱,让一切的误会都过去,我们从头开始!依萍,我爱你!”他摇摇头,抓住我胸前的衣服,把脸埋在我胸口,“我爱你,依萍,我爱你!”
我没有说话,只把手指插进他的浓发里,紧紧地揽住他的头。就这样,我们静静地依偎着。我听到妈妈的脚步从门外走开,她一定都听见了。我叹息了一声,十分疲倦,却也十分平静,我失去的,又回来了,我应该珍惜这一份失而复得的爱情。我知道,何书桓也跟我有相同的想法,当他抬起了头来,我们彼此注视,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们又从敌人变成了爱人。我用手抚摸他的下巴,悄悄地,轻声地说:
“你瘦了!”
他把我的手拿下来,很快地转开了他的头,好一会儿,他才回过头来,勉强地笑着说:
“你是真瘦了!不过,我要很快地让你恢复!你饿吗?你一星期以来,几乎什么都不吃!”
这话提醒了我,我摸摸我自己的头发,它们正零乱地纠缠着,大概一星期来,我也没梳过头。我推推何书桓,要他把书桌上的一面镜子递给我,他对我摇摇头,握住我的手说:
“不要看!等过两天!”
“我现在很难看了,是吗?”我问。
“你永远是美的!”他叫着说,眼睛里闪着泪光,为了掩饰他自己,他把头伏在我的手上。立即,我听到他强而有力的啜泣声,他喑哑地叫着说:
“依萍,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没多久,我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室内一灯荧荧,妈妈坐在灯下给我做一件新衬衫,何书桓坐在我的床沿上看一本小说,我一动,他们都抬起头来,何书桓高兴地说:
“你这一觉睡得很平静,没有做噩梦!”
“是吗?”我说。睡醒的我觉得精神很好,而且肚子饿了。“有吃的没有?”
“我知道你一定会要吃的!”妈妈说,“我给你到厨房去热一热,煨了一锅牛肉汤,你最爱吃的!”
妈妈到厨房去了,何书桓握住了我的手。我想起那一天他握着如萍的手,不禁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何书桓问。
“你不是预备十月里和如萍结婚吗?”
“别提了!”他把手指压在我的嘴唇上,“十月里我和你结婚!我也不出国了,我们不要分开!”
“我们陆家的女孩子好像由你选择。你爱要哪一个就要哪一个。”
他捏紧了我的手说:
“你还在生我的气,依萍。”
“本来么,我们陆家的女孩子也真不争气!怎么都爱上了你!”
“别提了好不好!”他说,“就算都是我的错,你慢慢地原谅我!”外面有汽车喇叭声,同时有人敲门,何书桓跑去开了门,然后,有人走上榻榻米,何书桓在外面嚷着说:
“依萍,你爸爸来看你了!”
几乎是同时,爸爸的身子已走了进来,他萧萧白发的头威严地竖在他的脖子上,背脊却有些佝偻了,拿着一根拐杖走了进来,大声说:“依萍,病好了吧?我知道你一定会好的,陆家的人从不会被病折倒!”
我对爸爸笑笑。爸爸审视着我,点点头说:
“唔,气色比上次好多了——你妈呢?”
“在厨房里。”
“给你弄吃的吗?是该吃点好的,补一补,别省钱,钱我这儿有。”何书桓推了一张椅子到床边来,爸爸坐了下来。回头看看何书桓,忽然厉声说:
“书桓!过来!”
何书桓走到床边,爸爸严厉地看着他,说:
“我告诉你,书桓,你要是再拿我的女儿开玩笑,我就把你一身的骨头都拆散!”
何书桓苦笑了一下,垂下了头。爸爸再掉转头来看我,又摸摸我的额,试了试热度,显得十分满意。我虽然不爱爸爸(而且还有些恨他),可是,看到他亲自跑来看我,也多少有些感动。我笑笑说:
“雪姨好吗?梦萍出院没有?”
爸爸皱皱眉,从怀里掏出他的烟斗,燃着了,吸了一大口才说:
“梦萍开了一次刀,大概还得在医院里住上一两个月,这丫头死也不肯说出那个男人是谁,如果我知道是哪个不要命的小子做的事,我非把他宰了不可!”爸又猛抽了一口烟,眉毛纠缠了起来,低沉地说:“近来,家里被你们这些娃娃们弄得一塌糊涂!你生病,梦萍进医院,如萍——”爸爸深深地盯了我一眼,我又看了何书桓一眼,何书桓有些局促,却有更多的关心和不安,他对如萍,显然有一份歉疚。我对他这种不自主的关心和不安,竟产生一种强烈的妒嫉。爸爸又继续说:“如萍这两天也不对头,整天茶不思饭不想的——哎,真是!现在,你们赶快给我都好起来!我这几根老骨头还健健康康的,你们这些年轻的娃娃倒一个个生病,真笑话!”
“雪姨怎样?”我问。
爸爸对我眯起眼睛来,敲了敲我的手背说:“你雪姨快被你气死了,还问什么呢!”
“哼!”我冷哼了声,望着天花板不说话,心想假如爸爸知道了她的真相,恐怕气死的该是爸爸了。
爸爸站起身来,对这房子四周看了看,又对窗外看了看,折回我的床边来说:
“依萍,我想把你们母女接回去住!”
“别费事!”我冷漠地说,“妈妈不会愿意再跟你住在一起的!爸爸,覆水难收,既然今天想把我们接回去,当初为什么要把我们赶出来?”
爸爸喷了一大口烟,有些生气地说:
“接你们回去是对你们好……”
“算了,爸爸,我和妈都不领情!”
爸爸冒火地俯下头来盯住我,看样子是要大发脾气,但他忍住了,只气呼呼地说:
“依萍,不要脾气太硬,到头来还不是你吃亏!这个房子怎么好住人呢!太简陋了,太潮湿了,连太阳都照不进来……”
“爸爸,”我冷冰冰地说,“你到今天才知道呀?可是我们在这房子已经住了十年了。”
爸爸握住烟斗,凝视着我,正要说什么,妈妈拿着一碗汤走了进来,看到了爸爸,她一震,汤差一点泼了出来。她似乎有些紧张,嗫嚅地说:
“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知道。”
“刚来一会儿。”爸爸说,注视着妈妈。我望着妈妈花白的、梳成一个髻的头发,和那件宽宽大大的阴丹士林布的藏青旗袍,不禁想起和妈妈同年龄的雪姨,那乌黑的波浪似的鬈发,那剪裁合身的鲜艳的衣服……她们真像是两个时代的人了。我悄悄地审视爸爸,想看出他见了妈妈有什么感想,但他脸上毫无表情。妈妈不安地说:
“我也给你端一碗汤来,好吗?”
“不,不用了,我马上就要走。”爸爸说。他们两人客气得像在演戏,无论从那一个角度看,都看不出有一丝夫妻的味道来。
妈妈端了汤到我面前,书桓帮忙扶我靠起来,喝完了汤。爸爸看着我躺回去,从怀里掏出一大沓钞票,递给妈妈说:
“给依萍多补补。”
妈妈犹豫了一下说:
“上次的钱还没用完呢!”
爸爸皱了皱眉,深深地看了妈妈一眼说:
“那么就拿去随便做什么吧!”
妈妈收了钱,爸爸走过来拍拍我的手,像哄孩子似的对我说:
“快点好起来,我要送你一样东西,给你一个意外!”
我想起那件银色衣料,至今还收在我的抽屉里,没有送到裁缝店去。对爸爸的礼物实在不感兴趣。爸爸走了,留下一沓钞票,换得了他自己的平静。钱,他就会用钱,可是,我就恨他的钱,更恨他想用钱来买回我们母女!我要让他知道,许许多多事,不是钱能够达到目的的!
爸爸走后,夜也深了,何书桓靠在我床前的椅子里打瞌睡,我推了推他说:
“书桓,你回去吧!”
“不!”他说,“我就靠在这里睡!”
“这里怎么能睡呢?”我说。
“一星期都是这样睡的,有什么不能睡?”
“可是,”我怔了一下说,“现在我好了,你也该回去好好地睡一觉了!”
“不!”他固执的时候就像条小牛,“我愿意睡在这里,我喜欢看着你睡!”
我蹙起眉头,握住他的手说:
“书桓,你看起来像个强盗了!”
“怎么?”
“你该回去好好的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把胡子刮刮干净,清清爽爽地来看我,你知道,我们家可没有胡子刀!”
他望着我,挤挤眼睛说:
“我知道,你只是想赶我走!”
我笑笑。他站起身来,屈服地说:
“好吧,我走。”然后,他跪在我床前,他的头就在我的眼前,他凝视着我,低低地说:“不怪我了?依萍?”
“不怪你。”我说,“只是还有一句话,你曾经责备我容易记恨,你好像并不亚于我。”
“我们都是些凡人!”他笑笑说,“能做到无憎无怨的,是圣人!”这话使我想起皈依了天主教的方瑜。
何书桓走了,我床前的椅子里却换上了妈妈。她拿着针线,却一个劲儿地对窗外发呆。我摇摇她说:
“妈妈,你也去睡吧!”
我连喊两声,妈妈才“啊”了一声,回过头来问:
“你要什么?依萍?”
“我说你也去睡吧,”我说,奇怪地望着妈妈,“妈,你在想什么?”
“哦,没有什么,”妈妈站起身来说,“我在想,时间过得好快。”
我目送妈妈的身子走出房间。时间过得好快?这是从何而来的感慨呢?是的,时间过得真快,尤其在它践踏着妈妈的时候,看着妈妈佝偻的身子,我感到眼睛潮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