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我望着她蹒跚而去的背影,一瞬间,竟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怜悯情绪。爸爸看着我,说:
“坐下!依萍!”我坐了下去。爸爸沉思了好一会儿,突然出乎我意料之外地叹了口长气。我诧异地望望爸爸,这才发现爸爸的神情竟十分萧索。刚才的杀气已经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疲倦、衰弱,和一种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苍凉之色。他用手指揉揉额角,近乎落寞地说:
“人,有的时候也会做些糊涂事,我真不知道以前怎么看上雪琴的,会花上一大笔钱,把她从那个破戏班子里挖出来。”他停了停,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半天后,又自言自语地接了下去,声音低而苍凉:“就是因为她有那么两道眉毛,和尖尖的小下巴,简直像透了……”
他住了口,陷进了深思中。我狐疑而不解地望着他,于是,他突然振作了一下说:
“依萍,你看到那边屋角的大铁柜没有?那里面是我的全部动产,大部分都是现款。我现在对任何人都不信任,我想,这些将来都只有属于你了。可惜,混了这么一辈子,却只剩下这么一点点东西。依萍,你过来看看!”爸爸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要去开那个大铁柜。
“算了!爸爸,”我阻止说,“我不想看,你让它放在里面吧,反正我知道那里面有钱就行了。”
“有钱,但是不多,”爸爸说,坐了下来,“依萍,我希望不让你吃苦。”他叹了口气,又说:“现在,我只有你这一个孩子了……”
“你还有如萍、梦萍……”
“我怎么知道他们是我的孩子呢!”爸爸蛮不讲理地说,“她妈妈会偷人,她们就一个都靠不住!梦萍和她妈妈一样地不要脸,没出阁的女孩子就会养娃娃,如萍——她哪里有一分地方像我?一点小事就只会掉眼泪。尔豪,那个逆子更别提了!提起来就要把我气死……依萍,只有你还有几分像我,我希望你一生不愁吃不愁穿……”他又沉思了半响,再说:“我小时候,无父无母,到处流浪,有一天,一个富人家请客,我在他们的后门口拣倒出来的剩菜吃,给他家的厨子发现了,用烧红的火钳敲我的头……稍微大了些,我给一个大将军做拉马的马夫,大将军才教我念一点书,大将军有个女儿……”爸爸猛地住了口,这些事是我从没有听说过的,不禁出神地望着他。他呆了呆,自嘲地摇摇头,说:“反正,我一生受够了苦,依萍,但愿你不再受苦,我要你有钱……”
“爸爸,你的钱是怎么来的?”我问了一句早想问的问题。
“钱——”爸爸眯起眼睛来看看我,“什么来路都有。这个世界只认得你的钱,并不管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你懂吗?我可以说它们都是我赚来的!那时候,我每到一个地方,富绅们自会把钱送来……”
“他们送来,因为怕你抢他!”我说。
“或者是吧!”爸爸冷笑了一声,“我要钱,不要贫穷。”
我望着爸爸,又看看那个铁柜,那铁柜里面有钱,这些钱上有没有染着血污,谁知道呢?爸爸仰靠进安乐椅里,微微地阖上眼睛,他看来十分疲倦了,那眼皮上重重叠叠的皱纹堆着,嘴角向下垂。许久许久,他都没有说话,我想,他可能就这样睡着了。我悄悄地站起身来,想走出去,爸爸没有动。我走到桌前,对那把手枪凝视了几秒钟,手枪!不祥之物!我无法想象把子弹射入人体是一件怎样可怕的事!无论如何,
我还没有要置雪姨于死地的念头。略一迟疑,我偷偷地取了那把枪,退出了爸爸的房间,爸爸仍然靠着,呼吸沉缓而均匀。
拿着枪,我走进了如萍的房里。如萍正坐在床沿上,呆呆地发愣。她的短发零乱地披挂在脸上,失神的眼睛茫然地瞪着我。一时间,我根本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好,接着,我发现手里那把碍事的枪,我把枪递给她说:
“你找个地方藏起来吧,在爸爸手里容易出危险。”
如萍接过了枪,默默地点了点头。
“雪姨四天没有吃东西吗?”我问。
“头两天夜里,我从窗口送过东西去,后来爸爸知道了,大发脾气,就……就没有再送了。”如萍嗫嘯着说。
“尔豪到哪里去了?”
如萍颤栗了一下,缩了缩脖子。
“他走了。爸爸把他赶走了。”她犹有余悸似的说,“那天,爸爸要掐死妈妈,尔豪去救,尔豪的力气大,他扳开了爸爸的手,而且……而且还推了爸爸一把,爸爸拿出枪来,要杀尔豪,真……真可怕!尔豪逃出大门,爸爸大叫着说,永远不许尔豪回来,尔豪也在门外喊,说这个家污秽,黑暗……像疯人院,他宁愿死在外面,也不回来。然后,他就真的没有再回来了。”
“哦!”我嘘了口气。如萍注视着我,低低地乞求说:
“依萍,你帮帮忙,请爸爸放了妈妈吧!尔杰哭了三天,今天连哭声都没有了。爸爸真的会饿死他们。依萍,我知道你恨妈妈,但是,你就算做件好事吧,求求你!爸爸会听你的。”
“我……”我犹豫着,“明天再来看看,怎样?”
“依萍,我知道你有好心,我知道的,书……书桓的事,我……我……不恨你,只求你不要再……”
我有些听不下去了,我的耳朵发起热来,浑身不自在。我向门口走去,一面匆匆地说:
“我明天再来!”就一直穿过客厅和花园,走到大门外面了。
从“那边”回到家里,我感到非常的不安和难受,“那边”的混乱和充满了杀气、危机的气氛使我茫然失措。这局面是我造成的,我应该很高兴,但我一点也没有报复后的快感,只觉得迷惘,倒仿佛失落了什么。换上了睡衣,我坐在床沿上,对着窗外的月光呆呆地凝想。妈妈走了过来,坐在我身边说:
“你在想什么?”
“没有什么?”我说。
“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妈妈敏感地问。
“有一点事。”我慢吞吞地说,“爸爸把雪姨和尔杰锁在屋子里,并且想开枪打死他们。”
妈妈一惊,问:
“为什么?”
“为了雪姨有了另一个男人,尔杰不是爸爸的儿子。”
“可是——”妈妈怔怔地说,“你爸爸怎么会知道?”
“我说的。”
妈妈大大地震动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说:
“你又怎么知道的?”
“妈妈。”我慢慢地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界上没有永久的秘密!”
“可是——”妈妈蹙紧了眉头说,“这又关你什么事呢?你为什么要揭穿她?”
“她骂我是老婊子养下的小婊子,我受不了她的气!而且,我那么恨她,如果能打击她,我为什么要放过机会呢?”
“依萍,”妈妈深深地望着我说,“你知道——远在十年前,我就知道雪琴另外有个男人了。”
“什么!”我叫着说,“你宁可被她欺侮,被她赶出来,而不揭发她的丑行?”
“任何事情,老天自有它的安排,我不能代天行事!”
“那么,大概是天意要假我的手来惩罚雪姨了!”我愣愣地说。妈妈对我默默地摇了摇头。
“依萍,你也不能代天行事!而且,你用了‘丑行’两个字来说雪琴,可是,这世界并不是样样事都公平的,你想,你父亲一生,有过多少女人!他对任何一个女人忠实过吗?那么,为什么他的女人就该对他忠实呢?这社会不责备不忠的男人,却责备不忠的女人,这是不公平的!依萍,你的思想难道也如此世俗吗?雪琴为什么一定该忠于你的父亲呢?”
妈妈的话使我大吃一惊,我一直以为妈妈是个思想古板的“老好人”,再也没想到她会有这种近乎“大胆”的想法,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妈妈,半天之后才说:
“那么,你也可以不忠于爸爸了?”
“我和雪琴不同,”妈妈叹口气说,“我对男女之情不太感兴趣。”她停了一下,又说:“男女之间,彼此有情,彼此忠实,这是对的。可是,如果有一方先不忠实,你就无法责备另一方了。而且,雪琴有她的苦处,她是那种除了男人之外,精神上就毫无寄托的女人。事实上,她并不‘坏’,她只是无知和肤浅,这与她的出身和受的教育有关……”
“妈妈,你总认为全天下的人都是好人,所有犯罪的人都值得原谅!……”
“依萍,”妈妈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心平气和地说,“当你观察一样东西的时候,不要只看表面,你应该里里外外都看到!”
“当我里里外外都看到的时候,我会比只看表面更伤心。”我说,“我可看出这世界充满了多少仇恨和罪恶,可以看出人性的自私和残忍……”
“你所看到的,仍然是片面的。”妈妈微微地笑了笑,又蹙着眉说,“无论如何,依萍,你没有权利处罚雪琴,你不该毁掉‘那边’原有的平静。”
“是他们先妨碍到我,是他们先伤害了我,这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我自卫地喊,尽力武装自己,“他们不该怪我,要怪,只能怪他们自己!妈,你也不能颠倒因果关系来责备我!我没有你那么宽大,我也没有你那份涵养。妈妈,你一生原谅别人,一生退避,可是,你获得了什么?”
妈妈沉默了。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妈妈才轻轻地揽住我,用柔和而稳定的声音说:
“依萍,我告诉你两句话,第一句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第二句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仔细地想一想吧!”
“很好的两句话。”我怔了一下说,“这不是也说明了雪姨的结局,就是她平日种下的种子,今天收到的果实吗?”
“可是,依萍,”妈妈忧愁的说,“你呢?你今日种下的种子是瓜呢,还是豆呢?你希望将来收获什么?”
我愕然,半天才说:“妈妈,你别对我说教。”
妈妈担忧地望着我,她的眼睛悲哀而凝肃。然后,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好了,天不早了,早些睡吧!当你心平气和的时候,好好地想一想!”
妈妈走回她的房里去了。我依然了无睡意,用手抱着膝,我默默地坐着,望着月影慢慢地移动。妈妈的话在我耳边荡漾:我种的种子是什么?真的,是什么呢?我仰首望天,那份迷惘更加深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