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如萍的房门口,颤栗地望着门里的景象,如萍的身子伸展地躺在床前的地下,衣服是整齐的,穿着一件绿纱白点的洋装,脚上还穿着白色的高跟鞋。她向来不长于打扮,但这次却装饰得十分雅致自然。手枪掉在她的身边,子弹大概从她的右太阳穴穿进去,头顶穿出来,她的头侧着,伤口流出的血并不太多,一绺头发被血浸透,贴在伤口上。我望着她的脸,这张脸——在昨天,还那样活生生的,那张紧闭的嘴和我说过话,那对眼睛曾含泪凝视过我和书桓。而今,她不害羞地躺在那儿,任人参观,任人审视,脸色是惨白的,染着血污,眼睛半睁着……据说,死的人若有不甘心的事,就不会瞑目的。那么,她是不甘心的了?想想看,她才二十四岁,二十四,多好的年龄,但她竟放弃了她的生命!她为什么这样做?我知道原因,我知道得太清楚,清楚得使我不敢面对这原因——她并不是自杀,应该说是我杀了她!望着那张脸,我依稀看到她昨天的泪眼,那样无助,那样凄惶,那样充满了无尽的哀伤和绝望……我闭上眼睛,转过身子,踉跄地离开这房门口,我撞到何书桓的身上,他站在那儿像一尊石膏像,我从他身边经过,摇晃地走进客厅里,倒进沙发椅子中。我头脑昏沉,四肢乏力,如萍血污的脸使我五脏翻腾欲呕。一个人拿了杯开水给我,我抬起头,是昨天问过我话的警员,他对我安静地笑笑说:
“许多人都不能见到死尸。”
我颤抖着接过那杯水,一仰而尽。那警员仍然平静地望着我说:“真没想到,你家里竟接二连三地出事。”
“我实在没想到,”我困难地说,“咋天她还好好的!”
“我们已经调査过了,证明是自杀,只是我们有几个疑点,你爸爸的手枪怎么会到她手里去?”警员问。
“我……”我蹙紧眉头,我知道得太清楚了,那是我交给她的,为了避免爸爸用它行凶,我怎能料到,如萍竟用它来结束了她的生命!只要我预先料得到这种可能性的百分之一,我也不会把枪交给她的。我摇摇头,艰涩地说:“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父亲平日放枪的地方吗?”
“我不知道。”
“你能不能提供一点你姐姐自杀的原因?”
“我……”我嗫嚅着,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然后我鼓着勇气问:“她没有留下遗书?”
“只有这一张纸,在桌上发现的。”
那警员打开记事本,拿出一张纸条给我看,纸条确实是如萍的笔迹,潦草地写着:
我厌倦了生命,所以我结束我自己,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陆如萍×月×日
我把纸条还给警员,警员又问:
“据下女说,今天早上,令姐还出了一趟门,回来之后就自杀了,她到哪里去的吗?”
“我不知道!”
警员点点头走开了。于是,我才看到爸爸像泥塑木雕一样坐在一张沙发里,咬着他的烟斗,而烟斗中星火俱无。我站起来,踉跄地冲到他身边,和他并坐在一起,我用手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是冰冷而抖索的,我说:
“爸爸!哦,爸爸!”
爸爸不响,也不动,依然挺直地坐在那里。我感到身上一阵发冷,爸爸的神情更加惊吓了我。他目光呆滞,嘴角上,有一条白色的口涎流了下来,沾在他花白的胡子上。我摇摇他,又喊:
“爸爸!”
他依然不动,我拼命摇他,他才回过头来,望了我一眼,低低地说:
“死了——就这样死了——只有一枪!她放枪的技术和我一样好!”他摇着他的头,好像他的头是个拨浪鼓。同时,他把他的手伸开,枯瘦的手指平放在他的膝上,他凝视着自己的手,喃喃地说:“陆家的枪打别人!不打自己!”他的烟斗落到地上去了,他没有去管它,继续说,“这手枪跟了我几十年,我用它杀过数不清的生命!”他把手颤抖地伸到我的眼前来,使我恐惧,他压低声音说:“我手上的血污太多了,你不知道有多少生命丧失在这双手底下……所以,如萍也该死在这枪下,她带着我的血污去死!”
我颤抖,恐怖感震慑了我,爸爸是顶强的,他不是个宿命论者,他从不相信天、上帝和命运,他只相信他自己,我也一样。但,他竟被命运折服了吗?他也认为他自己是个罪人了吗?
门口有一阵骚动,来了一个高大的人,提着口医生用的手提箱,我知道这是法医。我坐在客厅中等待着,爸爸又闭着嘴不说话了。一会儿,法医走了。先前那个警官走过来,对我说:
“一切没问题了,你们可以为她安排下葬了。”
警员们和法医都走了之后,室内突然变得可怕地空旷和寂寞起来。阿兰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四周寂静如死。我和爸爸都呆愣愣地坐着,谁也无法开口。好半天,何书桓从走廊里不稳地走了进来,他径直走到茶几旁边,在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我知道他是不抽烟的,这只是他想镇定自己而已,他坐进沙发里,燃着了烟,猛抽了一口,他并没有呛咳,只是脸色苍白得很。就这样,我们三人坐在客厅中,各人想着各人的,沉默得一如空气都凝住了。而后面屋里,一具尸体正横陈着。
何书桓的那支烟抽完了,烟蒂烧了他的手,他抛下烟蒂,突然站起身来说:
“我去打电话给殡仪馆!”
爸爸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我也一语不发。于是何书桓走出了大门。没一会儿,他打完电话回来了,又落坐在原来的位子上,伸出手再取了一支烟。我望着那一缕青烟,在室内袅袅升腾,再缓缓扩散,心中空虚得如一无所有。咬紧了嘴唇,我希望我能痛哭一场,可是我的喉咙口堵塞着,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殡仪馆的人来了,一切仰仗何书桓照应,我和爸爸都瘫痪在沙发中,一动也不动。没多久,他们把如萍用担架抬了出来,尸体上蒙了一块白布。我颤栗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跟着担架冲到大门口。何书桓扶着门站在那儿,望着担架被抬上车子,他低低地,自言自语地说:
“一个善良而无辜的女孩。”他摇摇头,喉咙哽塞地吐出四个字:“死得冤枉!”
我靠着门,心中惶无所据,一种不情愿相信这是事实的情绪抓住了我,或者我会在下一分钟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这一切不过是个荒诞无稽的噩梦。这一定不会是事实,一定不会!何书桓看了我一眼,说:
“殡仪馆的事交给我吧,你去照顾你父亲。”他望着那辆殡仪馆的黑车子,脸上浮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眼睛里涌上一股泪水,幽幽地说:“我昨天才对她说过,希望我能为她做一点事情——没想到,今天竟由我来护送她到殡仪馆,我为她做的事,居然是她的人生所该做的最后一件。”
何书桓上了殡仪馆的车子,跟着车子走了。我望着那车子所卷起的尘土,好半天,都不知身之所在,模模糊糊地,我竟莫名其妙地想起基督徒葬礼时用的祷辞:
尘归尘、土归土、灰归灰。
是的,“尘归尘,土归土,灰归灰。”这就是生命,来自虚无,又返回虚无。二十四年,她给这世界留下了些什么?现在,就这样一语不发地去了,像尘、像土、像灰!她再也不会悲哀了,再也不会为获得和失去而伤心难过了。如萍,她到底做了件厉害的事,她用她的死对我和书桓做了最后的无声的抗议。在她活着的时候,她从不敢对我正面说什么……而今,她去了!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车子完全看不见了,我回过身子来,这才看到阿兰正提着个小包楸,站在我身后,看到我回头。她扭着身子,露出一口金牙,咧着嘴皱着眉说:
“小姐,我不做啦,我要回家啦!”
我的思想还在如萍身上,瞪着她,我根本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又扭了一下身子说:
“我不做啦!小姐,这个月的工钱还没有给我!”
我听明白了,她想辞工不干,但是,这里只剩下爸爸一个老人,他是离不开下人服侍的,于是,我振作了一下说:
“阿兰,你现在不能走!”
“我不做啦!”阿兰恐惧地望了望那幢房子,“大小姐死得好怕人,我不做啦!”
“阿兰,你一定要做,现在只有老爷一个人了,工作很简单,你好好做,我加你工钱!”
好不容易,我总算又把阿兰安抚住了。看着她提着小包袱走回下房里,我松了一口气。沿着院子里的水泥路,我拖着滞重的脚步,走向客厅。当我推开客厅的玻璃门,迎面而来的,是一种又空又冷的沉寂,大厅里寂寂无声,爸爸依然像个塑像一样坐在那儿。我停住,巡视着这幢房子,这里面曾经挤满了人,曾经充满了笑语喧哗,我似乎还能听到梦萍在这儿听热门音乐,尔杰在按着车铃,如萍弯着腰抚弄小蓓蓓,还有雪姨在那儿笑……短短的半年之间,这里的人走的走了,死的死了,只留下一个孤单的老爸爸,我呆立着,脑中昏昏蒙蒙,眼前迷迷茫茫,四周的白墙都在我眼前旋转,似乎有几百个庞大的声音在我身边震荡,我思甩头,想清楚耳边的声音,于是,那冲击回荡的各种杂声汇合成为一个,一个森冷而阴沉的响声:
“是你!陆依萍!是你造成的!”
顿时间,我觉得背脊发麻,额上冷汗涔涔了。
一阵低沉哀伤的“呜呜”声从我脚下响起,同时,一个冰冷
的东西碰着了我的脚,我吃了一惊,低下头,我看到如萍那只心爱的小哈巴狗——蓓蓓,正在我脚下无主地乱绕着,难道它也知道它失去了它的女主人?
我镇定了自己,走到爸爸身边,轻轻地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我无法和爸爸说话,我也无法把自己从那森冷的指责声中解脱出来。室内,蓓蓓到处嗔着,哀鸣不已,更增加了几分阴森沉重的气氛。爸爸动了一下,我立刻转过头去求助似的对他说:
“爸爸!”
爸爸凝视着我,他的眼光凌厉而哀伤,他低沉地问:
“她为什么要死?”
我不能回答。爸爸冷冷地说了:
“依萍,你该负责任,你抢走了书桓!”
“我是不得已!”我挣扎地说。
“后来是不得已,一开始不是!”爸爸说,“你第一次见书桓,就抢足了如萍的风头,你是有意的!我看你看得很清楚,就像看我自己!”他把手压在我肩膀上,他的手颤抖得那么厉害,使我的身子也跟着颤动不已。他的眼睛紧紧地凝视着我。喑哑而肯定地说:“你像我,依萍,你和我一样坏!”他捏紧了我的肩膀,喘了一口气。“可是,我喜欢你,只有你一个,十足是我的女儿!但是,你不用解释,我知道得很清楚,你恨我!你一直恨我!无论我怎么待你,你还是恨我!你恨我这边所有的人!”
我张开嘴,想加以辩白,但爸爸抓住我肩膀的手突然失去了力量,然后,他的身体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球一样瘫软了下去。我惊跳起来,爸爸已经倒在沙发里了,他的上半身挂在沙发的扶手上,下半身拖在地下,脸向下地匍匐着。我抓住他的手,摇着,叫着:
“爸爸!爸爸!爸爸!”
可是!爸爸一无知觉。我大声叫阿兰,阿兰来了,我让她守住爸爸,我冲出大门,跑到路口的公共电话亭里,翻开电话簿,随便找到一个私人医院的电话号码,打了一个十万火急的电话,再冲回房里,爸爸依旧匍匐着,我和阿兰用了好大的力气,又拖又拉又抱地让爸爸躺在沙发上,爸爸的个子太高大,两只脚都悬在扶手外面。就这样,我们等着医生到来。
医生来了,给爸爸打了两针强心针,诊断是心脏衰弱和血压高。爸爸终于苏醒了过来,我们合力把爸爸搀进了卧室,让他躺在床上。爸爸挣扎着说:
“我没有病!除非受伤和睡觉,我从不躺在床上!”
“你现在已经受伤了!”医生说。
爸爸身不由己地躺了下去。医生又给他打了一针,示意我退出去。我先到了客厅里,一会儿,医生也提着药包出来了。他对我严重地说:
“最好,你把令尊送到医院去,老年人是禁不起生病的!医院里照顾比较周到!”
“你是说,我父亲的病很严重。”
“是的,心脏衰弱,血压高,很可能会半身不遂。”
对爸爸,半身不遂比死更可怕!我默然不响,医生做着要走的准备,我才想起没有付诊金,问了诊金的数目,我打开了手提包,刚好是我身边全部的财产!送走了医生,我到爸爸房门口张望了一下,爸爸已经很安静地睡了,大概医生给他注射了镇定剂。退回到客厅里,我突然失去了力量,双腿一软,就躺进了沙发里,这一早上的事情,使我支持不住,听着蓓蓓不断的哀鸣,我崩溃地用手蒙住了耳朵,把头埋进裙子里。
中午,阿兰做了一餐简单的饭给我吃。我要她给爸爸煮了一点猪肝汤,下了一点挂面。下午一点钟,爸爸醒了一会儿,因为医生说不能让他多动,所以我只得坐在床边,把面喂进他的嘴里,他一面吃,一面为自己失去的力量发脾气,好不容易,一碗面喂完了,我也浑身大汗。爸爸望望我,似乎想对我说什么,终于什么都没说,不一会儿,又昏昏地睡去了。
我想离开这儿,但又觉得放心不下,靠在爸爸书桌前的安乐椅里,我迷迷茫茫地思索着。爸爸沉重的呼吸声使我心乱,这以后的局面将如何处置?我总不能把爸爸一个老年的病人交给阿兰,夜里要茶要水又怎么办呢?我也不甘愿和妈妈搬回来住,别人不了解,还以为我贪图这儿的房子和享受呢!把爸爸送医院,钱又从哪儿来?还有一个躺在医院里的梦萍,还不知道家中的种种变故,我要不要管她呢?许许多多的问题包围住了我,我心中紊乱而惶惑。望着爸爸苍老的脸,我想起他说的话:
“你恨我!无论我怎么待你,你还是恨我!”
我恨他吗?是的,我一直恨他!但是,现在,当这无助的老人躺在床上,事事需人帮忙的时候,我分不清我对他到底是恨,是爱,还是怜悯了!
蓓蓓又哀鸣着跑了进来,惶惶然地在我脚下乱绕,我用手拍拍它,试图让它静下去。但它仍然低鸣不已,在室内到处嗅着、跑着。一会儿,我听到“叮铃”一声轻响,回过头去,我看到蓓蓓不知从哪儿衔来了一串钥匙。我走过去,把钥匙从它嘴里拿了下来,无聊地播弄着。这是如萍的钥匙吗?如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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