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李,名隆基,是相王三子。
人们管我叫唐玄宗,玄,指的是先明后暗的那颗星星。
人们还一代代前仆后继地编造出许许多多有关于我的风流韵事。
因为我娶了自己的儿媳妇,我是个千古禽兽。
而我,只恨这名号来的太晚。
人生七十古来稀。
假如一个男人十岁为禽兽,那么他有六十年享受猎物。
二十岁为禽兽,五十年享受猎物。
四十岁为禽兽,三十年享受猎物。
六十岁为禽兽,十年享受猎物。
七十岁为禽兽,无物可享矣。
兽性大小兽行早晚,与饥饱程度和享用时间成反比。我弄明白这道理时,已迟了。
我这一辈子,见过许多女人,站在权力巅峰的、攀在权力半山腰的、舞在权力刀尖上的、败于权力炮烙下的,每一个都对着这片江山拔簪刻上名字,带着脂粉香。
当然了,我也有过许多女人,美的,美的,更美的。长安三宫,洛阳两宫,四万余名宫女,天下每五百个女人里头就有一个属于我,但凡稍微有点美的,全在了。所以我有三十个儿子,二十九个闺女。
快六十个娃了还不叫禽兽?咳,这不叫禽兽,这叫牲口。她们一个个的都花枝招展媚眼如丝,时不时撒娇装小白争个风吃个醋。有时候我觉得不是她们伺候我,是我伺候她们。白天要在朝上忙,晚上要在宫里忙,还得在白日黑夜间抠出点时辰省着体力打马球啊,这日子,不是人过的。
这么多异性里面,固然有我不爱的女人,但她们都不是我恨的女人。
我爱过一个女人,是不是唯一的刻骨铭心的爱我分不清楚,但我固执地恨了这个女人,唯一恨她,唯一的刻骨铭心的恨。
有这个恨的执念不好。作为一个君主,要善于权衡利弊,于公要气定神闲,于私要摈除一切杂念。有这个恨的执念非常不好,会影响判断。于是在这个女人再次摆了我一道、让我再次面对出兵则失地、收兵则失美这种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困境之后,我去找娘亲,问一问有没有办法忘掉她。
我娘说,又爱又恨,一辈子都别想忘了。
娘还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她是最好的,所以你得不到她。你是最好的,所以她不想让你得到她。
她就像娘一样,在我登基后不久,归隐了。我找得到娘,却找不到她。
所以在这么多的女人中,我还拥有一个“又爱又恨并且永远也得不到的最好的女人”。
这个女人叫石榴。
我第一次能做禽兽的机会,出现在锦莲殿。那时她就在离我不远的藕塘干活,天寒地冻飘着雪没棉衣。我还小,错失了这个英雄救美的大好机会。
也许那时过去看一看,就能圆了这段缘分了。
正式见到她的时候,我不是小郡王,我是小太监。她做了冰糖葫芦,酸甜可口。
也许穿宫衣装一辈子的小太监,就能圆了这段缘分了。
正式雇了她的时候,我是小郡王,她是我的小宫女厨娘,烤出许多闻所未闻的糕点,供我拿去送给皇奶奶邀宠。
也许狠心做个决绝雇主榨干她,就能圆了这段缘分了。
正式开始担心她的时候,我是相王三子,他是相王长子,她是我哥哥相中的猎物。
也许我再早慧一些早熟一些,想出更好的法子拦下哥哥,就能圆了这段缘分了。
正式萌发少年冲动的时候,我喝了点酒,她陪的酒。
也许宫中佳酿多搀些水令人不醉,让我多清醒一会儿,就能圆了这段缘分了。
我的第一次兽行,仅仅摸到了她的左手腕。左腕,寸脉,连着心的地方。
正式爱上她的时候,她把我从悬崖边上拉回了两次,一次是朝崖与命运,一次是心崖与神志。这样一个宫人,出得朝堂,入得厨房,只差“上得床”。
那是我最痛苦而后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也是我最快乐而后最痛苦的一段日子。
也许再少爱她一些好辣手摧花禽兽一些,就能圆了这段缘分了。
正式失去她的时候,我不知道这叫做失去……
正式重逢的时候,我不知道这叫做重逢的人会再次失去……
正式求赐的时候,我不知道这叫做求人不如求己……
正式英雄救美的时候,我不知道这叫做巾帼不让须眉……
正式放她去飞的时候,我知道她一直是我的翅膀……
正式为她庆功的时候,我听到她第一次管我叫李隆基……
也许我是李隆基而非李家郡王,就能圆了这段缘分了。
圆了这段缘分,作她的郎。
她为我写过两个字,天下。
我得到了这两个字,天下。
二人为天,不缺为下。
二人不缺,是为天下。
天下是什么?天下不过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精谋密算运筹帷幄胜不骄败不馁内布局外布势求与一批又一批敌人斗智斗勇斗时斗运谈条件谈价钱垒筹码揽人才揽民心千钧一发九死一生翻掌云覆手雨虐别人的同时也在被别人虐最后败寇成王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共享下半辈子万里江山的事情。
我在洛阳为这两个字努力。
想见她时,会挑出一些棘手的、书信解决不了的事。那样她便会根据事情的棘手程度,从长安赶来,为我忙东忙西。我很乐意看到她戴着帷帽立在我身旁,被别人误认作王氏妃。如果她身边那个太监随侍都尉消失掉就更好了。
她理应是我的正妃。
外人前,我从来都唤这个帷帽遮了颜面的女人为妃。后来父皇为我册立王氏皇后,我知道哪几句话应该属于石榴。
“顷属艰危,克扬功烈,聿兴昌运,实赖赞成。”
没人知道那些艰难的日子里她到底为我做了多少事。
有一次时运不济,我玩砸了一回。其实不算个大事,人还活着。她建议我借机装落魄避一避,又借我大笔银子周旋。大概那年大家时运都不济,长安闹了饥馑,洛阳也没好到哪里去。于是一起落魄了。
落魄之中,她仍遣人给我送了半袋子面一兜羊脂玉,说是罗公公为我贺生辰。我父王、我的兄弟、还有我在宫中的母妃,都收到了罗公公的心意。在那个一对上品玉镯才能换几斛谷的年景,我们家欠她家很多。
我在洛阳喝着王氏亲手煮的面汤时,她在长安带着人捋树叶挖野菜。第二年,小槐子从长安跑到洛阳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揍了我一顿。我打不过他,石榴在一旁看得咯咯直笑。
世事就是这样,甜了苦了,苦了甜了,安了危了,危了安了。患难不仅仅是她为我弄了多少匹马我携她算计了多少官。患难是半袋子面,一口热汤。幸福是我挨揍时她笑了。
罗公公忠于我父王,他的干儿子小槐子却不忠于我。这真让人沮丧。我写信给罗公公,得到了一个新的推荐人选,姓高,是武三思的人,也是颜宫人和石榴在宫中的线人。
罗公公没推荐错,高力士的确是个不错的人。我不知道颜宫人和七娘在宫中还有哪些关系,但她们绝对有着自己的根系与枝叶,就像颜宫人藏在枣树里的蜜枣,饥馑时,取出来,能救人活命。我不知道石榴如何断定此太监值得信赖,大概因为他信佛而石榴会梵文?
我更不知道石榴为什么会喜欢太监。她对每一个太监都很好,包括高力士。比如她乐意把新制的蜜饯捎给高力士品尝,却再也不为我烤蛋糕了。
高力士说,我没他们惨,所以我不能获得他们太监才能享受的待遇。
在我成为太子的时候,我的待遇里仍然没有烤蛋糕。但我不着急。我等得。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终有一日,她会是我的。
我们那时常常要跟我姑姑太平公主打交道。有一天,她来信问我,小基子,你爱你的姑姑吗?如果有一天她不喜欢你了,你会恨她么?
我便回信告诉她,别让我恨你。
我姑姑的田地遍布京畿,家中养着上千奴婢。把石榴放到她的位置,或许我住在积善坊时也能用上几百奴婢体验一下奢侈生活了,她至少会跟我三七分成的,我三份,她三份,小槐子四份。为毛小槐子是四份?石榴说我是三郎,排排坐,拿三份。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这种分法很满意,虽然比小槐子少了一份,但我跟她是平等的,我们都是拿三份。
如果把我姑姑放到石榴的位置……姑姑锦衣玉食之际尚没有分我一杯羹……所以天家女儿生来就是富贵的,姑姑永远都无法像石榴那样永远有着一股不屈不挠不卑不亢的劲头。
我爱我的亲人们。我爱我的姑姑。如果有一天她不喜欢我了,我不会恨她。
总的来说我还没什么人要恨,除了石榴。
然而正如石榴说的那样,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猪肉卷。我和姑姑经常为分猪肉闹矛盾。也只有我们还能闹一闹矛盾了,亲人间总是不忌讳的。这情形一直持续到父皇不胜其烦传位于我。
侄子跟姑姑的矛盾随之升级为天子和公主的矛盾。我有七个宰相,五个属于姑姑。
我以为这种棘手的时刻,她依旧会戴着帷帽带着小槐子站在我身后。我要纳她。
她拒绝了。
我很卑鄙地派人带走了她的一对儿女,带到了宫中。我坚信那即使是收养来的孩子,她也会奋不顾身来跟我谈条件。我守了很久君子之约没碰她的小巢,忍了很久君子之节操没过问她这俩孩子哪儿来的,小槐子面上无须,下巴比高力士还光溜,无论她怎么强调那是她男人,太监就是个太监。
这件事我还是输了……
因为那俩孩子说,你长得好像娘亲屋里挂的画像呀!
我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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