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
“他没进?那我跟谁搭档呢?”
萧羽是打男双的。程辉是他自从进省队以后,一直配对搭档的小孩。
王安呵斥道:“你这傻孩子!你甭这么积极地管别人,进去以后先练着呗。到时候教练觉得你跟谁合适配对儿,你就跟谁配对儿!你管程辉干嘛!”
“可是……哦……”
怎么能不管程辉呢。
萧羽知道程辉那小崽子跟他揣着一样的心思,每晚在铺上睡觉,翻身的时候都在念叨:什么时候有机会打进国家队呢,什么时候能出国打比赛呢……
程辉后来跟他前后脚退役了,日子过得也很不咋样。
退了役的没名气的省级运动员,没钱,没家底儿,没“关系”,没学历,也没文化。
俩人在一起分分合合得,颇纠缠了几年。有一次吵架动了手,打破了相。两个上了岁数的大老爷们儿,也没有了年轻时候你爱我我爱你海誓山盟的激情,互相就再也拉不下脸来讲和。之后程辉去南方哪个地方打工去了,这么多年,彻底失去了音信。
程辉,咳......
进国家队这么大的事儿,吵架动手的那些恩恩怨怨早抛到了脑后。这时候如果能跟程辉一起上北京,也不枉俩人当年青梅竹马一场,互相扶持着,鼓励着,埋头苦练了这么多年。
候车室里的大钟,指针指向正午。
满目的灰尘在阳光下旁若无人地跳舞。
萧羽在那一刻已经明白。
他重生了。
他回到了二十年前,曾经十九岁的青葱岁月。
如此骄矜奢侈地横摆在他眼前的,竟是一段本已经逝去的大好年华!
萧羽突然站起身来,两眼泛红,呼吸急促:“王指,我得给我妈打个电话。”
王安纳闷:“打什么电话,你早上不是刚从家里出来的么!你不是说你妈单位里请不出假来,所以不能来车站送你!”
“我,我得打电话,我真的要打电话。您有手机么,借我用一下!”萧羽下意识地摸自己后屁股兜,没摸到他需要的东西。
“手机?老子没有手机!”王安觉得这小孩今天绝对是发烧了,长这么大没去过北京么,至于么你,烧成了这副迷茫的样子!
对了,王安这人平日从来就不在兜里揣手机,最不喜欢那些高科技的花哩狐哨玩意儿。萧羽苦笑着晃了晃头,让教练帮他看着行李,奔出候车大厅,去寻找公用电话。
萧羽站在电话亭里,手发抖,胡乱拨了好几个号码。
第一次拨到的似乎是市粮食局的仓库,背景音儿里一片呐喊声:耗子!那儿有一只吃饱了撑得不能动的大耗子!快拿个脸盆来,把它给扣住,扣住!!!
第二次拨到了哪个医院的急诊科,护士尖利的嗓子喊:不是告诉你们了么,拿五千块钱押金来,没交押金我们医院没法救!不是我们不想救你,是我们科没那么多看病不交钱的名额来救你!你别再打来了!
第三次拨到了某民宅,一老太太慢条斯理地骂他:“小年轻,你安利传销的吧你?!饿可告诉你,饿滴儿子可是派出所滴!年轻轻的不学好,回头就去逮你们!”啪一声,狠狠地给他挂了。
裤兜里的硬币都快用光了,电话亭外已经有人在抡拳头砸玻璃,他第四次才终于拨对了号码。记了几十年的号码,应该就像石碑上的红字,牌匾上的烫金,镌刻在脑子里的,怎么竟然转眼间就忘掉了呢!
电话那头传来和和暖暖的声音:“喂?您是哪一位?”
是他妈妈。
“妈……”萧羽轻轻地喊出声,仿佛是怕吓坏了他老妈。
“呦,小羽?怎么啦,还没走么,火车都到点了吧!”
“嗯,马上,马上就要走了,想……”萧羽忽然鼻子酸了,“想听听您的声音。”
“唉,瞧你这孩子……呵呵,这还没走远呢就想你妈啦!”
“妈,我进国家队了。”
“嗯!”
“妈,我,我进国家队了,我进国家队了,我进国家队了呢……”
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豆子大的泪珠哗哗哗得,泄洪一般从眼眶中四散逃逸。萧羽死死地抿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想给妈妈争口气,想让妈妈过上好日子。
不想让他妈妈在工厂里再被人指指点点:那谁,瞧见没,就那高个儿的女的,走路还扭胯、还特别爱穿短裤的,那短裤短得呦简直让人不好意思看她!她还没跟她们家老赵那口子结婚的时候,就带着个孩子……你还不知道么,还是个儿子呢,也不知道是谁家不要了的!……她那儿子是个打羽毛球的,后来也没啥出息,没打出啥名堂来,退役了没工作又考不上大学,在哪个卖球鞋和球鞋垫的厂子里头打工呢……
萧爱萍在电话那头不紧不慢地说:“小羽你怎么啦,你妈妈当然知道你进国家队了!还有,那个不是国家集训队么,过了集训这一关是国家二队,最后才是正式的国家一队!你别骄傲自满,去了北京就好好练,好好地努力上进!”
“嗯,我知道了。”
“唉?我早上给你煮的那几个茶叶蛋,都包好了搁你书包最上层了,你别给挤坏了压碎了。记得到了火车上都给吃了,留到第二天可就沤坏了!”
“嗯,一定吃掉。”
萧羽悄悄擦掉挂在腮帮子上的泪,对着电话亭玻璃门前肩扛大包小包、来往穿梭的身影,用力点了点头。
王安冲着萧羽急匆匆奔回来的身影吼叫:“你小子快一点儿,都快误了车了!墨墨迹迹干什么呢,你到了国家队上场打比赛要是这么个跑动速度,那干脆甭出去给老子丢人现眼了!……还不快去检票!”
“哦,嗯……王指,那我这就走了。再见!”萧羽扯上行李,扛上背包,端端正正地来了个立正。
“等等!”王安不知道怎么从身上变出两根红通通的火腿肠,拉开萧羽的书包拉链,就着最后一丝空隙硬给塞了进去,“喏,留着路上吃!这车开得慢,别饿着了你……”
双汇火腿肠,那时候卖一块五毛钱一根呢。萧羽小时候可喜欢吃了,在体校里吃夜宵加餐的时候,习惯了啃方便面,就着香喷喷全是淀粉的火腿肠。
“谢谢!您辛苦了!”萧羽真心实意地说。
“哼……”王安不知道今儿个这孩子怎么处处透着奇怪,仍然跟以往一样内向,不爱言语,偶尔张几句嘴,还他妈的透着一股子与年龄不太相称的深沉劲儿!
“王指,您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王安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眶忽然间红了:“你小子给我好好练!咱们省十年了也没出来一个能进国家队的,你是老子手底下出去的头一个……你就记着,前两年你没能进集训队,不是因为你打得不好,你明白么!不是因为你的球就一定打得不如他们!老子一直就认为,你本来就有能力打国家队的!”
“嗯。”
王安用温热的大手掌呼撸一把他的后脑勺,凑下头低声说:“也别心里有啥负担……要是混得不好,就手脚麻利儿地给我滚回来!你回来了老子反正还要你!”
“嗯!”
脏兮兮还带着一层哈气的双层玻璃车窗外,王安若无其事地朝他挥挥手,让他“快走快走”。
教练高大的身影在站台上越来越小,直到模糊不见,都没有挪动地方。
萧羽坐在卧铺上,把书包摆在身前,拿出那一塑料袋的五个茶叶蛋,还有两只火腿肠。茶叶蛋飘出浓浓的花椒大料味道,混着花茶的清香。
他用门牙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一口茶叶蛋,再一口火腿肠,咂巴着记忆里最熟悉最贴心的味道。
舍不得吃得太快,怕错过了哪一口的滋味。
握紧的略显细弱的拳头,指甲抠进手心里最柔软的肉。
心里暗暗地喊。
萧羽,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