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旧曾谙,人马空流过。秦平山看着夕阳一点一点沉沦,却感到有些疲惫,甚至期待白族真地过来与他的人马痛快厮杀一场。想自己身怀兵法武艺,戎马半生,激荡山河,到了暮年却要与白人这些宵小之辈出演双簧,人生的岁月便要如此蹉跎到尽么?
亥时三刻,云黑雾厚,四野惨淡无光。秦平山急将军中千夫长以上的将佐召到中军大帐,三五十人连夜商议军情——自戌时初开始,本该每刻回营汇报探查情况的探马已断了快两个时辰。
众人看着那黢黑的夜色,都直觉此事不对,正七嘴八舌议论间,只听四外响起了潮水般的喊杀声。
秦平山冲到帐外,只见四面石壁之上不知何时涌来无数人马,那密密麻麻的火把闪烁如星海一般,却比那夕阳景更加诡异,更加震慑人心。
“白族这次动了真格,众将领兵拒敌!”秦平山刚喊出这一声,身边一个参军已被飞来的长箭直贯面门,倏地倒地。紧接着,无数五尺长的铁杆重箭如飞蝗一般射了过来,已有小半人马伤亡。
秦平山指挥左右应战,可此时的心已基本凉透了。
这种重箭他再熟悉不过,是西域番邦惯用的“铁胖子”,单支足有十六七斤,可做箭驽,也可做矛,威力虽然可怖,射程却短得可笑,准星也差。只要不是机械发射,即便是靠三人合作的脚弩,射程也绝不过二十丈开外。
如今看这箭雨密不透风地铺天盖地压下来,外面起码有十余万弓手,如此推算大军何止数十万,且该是已经杀到土城跟前了。
以低拒高,以一敌十,这已是神仙都不能挽回的败局。
秦平山满心孑然,想自己这一生,少年之时在唐家堡演习兵法武艺,后与秦家宗族上星图宫、下终南山,一路杀进中都,又领兵主掌雍凉,威震西域番邦。
人生若此,倥偬戎马,到了这般年岁也就没有缺憾了,可身边这些将士,有的是白虎营一路追随到此的老部下,还有更多的是当地中良人家的孩子,他们若因为主帅一时疏忽大意,今夜丧命于此荒地,便是自己罪孽深重了。
两三个时辰的殊死奋战,远处东边的天已蒙蒙有了亮色,关里关外十里石壁早被鲜血浸透,望去像是传说中的修罗地狱。
秦平山此时看清四外围着的果然不止数十万人马,更让他吃惊的是那些军队中恍然可见大小番邦的各色旗号。
自以为坐镇西都以来,各族畏服军威,西域安定有序,谁料想一夜之间形势逆转,只恐怕难逃身死名灭了。
展屏关……谐音不就是斩平关么,秦平山嘴角带着苦笑,丢掉了手中佩剑。
一旬之后,青州东都,青龙都护府前堂早已人满为患。
各地的驻军统领、长史参军都被急调入都,在都护府大门外解了护具兵刃,拦下了侍从护卫,才被都护府的亲卫营逐一验名放入。
都护府的主人秦定江坐在主位上看着堂下众人,却仍未决意如何开口。
三日之前,一只鹞鹰传来了兄长秦平山的亲笔密信。
信中明言白虎都护府已联合白族并西域诸邦八十万大军挥师东进,誓要打进中都,推翻李家朝廷,命其速调青徐二州人马,在东线呼应起事。
自永平元年奉命东进接掌青徐二州,秦定江其实早已过惯了安稳太平的日子。
身为都护,平日里只有些许流民因水旱之灾暴动抗捐,此外从无半点兵事。而位列镇国公,更是锦衣玉食,过着蓬莱仙人都要羡慕的日子。
此番兄长忽然作乱,即便自己不动,也必然会被中都列为逆犯同党,何况照情报来看,除了四方都护的府兵,李求真可以调用的不过禁军大营的十万人马,最多再加上汉州、江北征集出来七八万新军,却是不足为惧。
秦定江已然断定,只要兄弟二人东西合动,一齐进军,中都朝廷必然首尾不能相顾,根本抵抗不了多长时间。
秦定江清楚,如今的关节在于如何才能策动面前这些从属随自己一道造反。
青徐与雍凉不同,秦平山这二十年来坐阵雍凉,大大小小的征伐持续不断,导致当地向来重军轻政,分管各地军政的不是白虎军的嫡系,也是随军历练出来的亲信。
相比之下,青徐二州除了东面临海,其余三面基本接着京畿和江北,只有南北各有少部与幽、楚相连。平日几无刀兵之顾,自己这些年经营的都是商贾盐田之利,无论武将还是文官,上上下下早就沉溺在犬马声色之中,哪会有半点出征的意愿。
“此番急招诸位兄弟来此,是想当面告知一件塌天毁地的大事!”秦定江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
众人听了这第一句,已经有几个人脸色骤变,双腿也抖擞起来。
“当今皇帝李求真在位已一十三载,野心日盛,忠佞不分,前番想要罢黜吾兄平山国公的兵权,如今又要尽揽青徐二州的盐田经营和米布税利!”
秦定江说完,将一份黄绢的诏书拿在手中晃了晃,见众人脸色更加难看,知道已经抓中了要害,义愤填膺地发力吼道:“想我兄弟二人自前朝亨顺六年便为李家打天下,披肝沥胆,不惜性命,经历大小十数战,九死一存,险象环生,诸位自大平立国以来也是忠于朝廷,勤勉做事。李求真那小子却被贪欲蒙蔽良心,要做这般兔死狗烹、狐灭弓藏的行径!秦某早过天命之年,死不足惜,奈何却不忍见诸位被以仇报恩,最后落个家财散尽,妻离子散的下场……”
“国公爷不要焦虑!我等二十年来自受国公荫庇,方有此间富贵享乐。若是起兵,追随便是,青徐全境官军百姓却只认得国公爷,不认得李求真!”堂下一人照着此前安排先行发声,随后又有数人响应起来。
众人见状,态度也都摇摆起来,还有几个迟疑不定的想提异议的,眼见秦定江亲卫营的兵将纷纷拔刀而入,全都列在身后,只好齐刷刷跪地领命。
他们心下清楚,跟着犯上作乱或许难逃一死,可若不痛快答应下来,照这阵势自己绝活不过当晚。
“秦某多谢各位高义,然则此番举义西征,到底不比在家,多少会有危险,若有不想去的,武官可此刻交出兵符,文官则捐十万两军饷,秦某绝不为难各位。”秦定江又补上这一句,彻底将众人的后路给堵死了。
第二日一早,青徐二州七品以上文武官员及商绅大户联名的檄文自东都传递各处,秦定江清点本部兵马十万有余,筹措钱粮草料,不日即将挥兵江北。
断绝青徐两州官道之前,有一队车马已悄然出发,徐守一带着家眷亲从,抄小路出了德县,昼夜不缀赶往中都。
弟子元恒下落不明,族侄徐永德发落汉州,此刻他必须要重出大道,运筹局势了。
青州琅琊无上峰,百通子望着山中雾气缭绕,叹了一口气,“该来的到底是来了,恐怕自今日起天下又要兵戈纷起,人血铺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