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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小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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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话说到一半,忽然间刹住了车。

    “再敢乱叫,小心挨板子。”时影低下头,冷冷地看着她,手里赫然出现了一把尺子一样的东西,却是一枚玉简。

    那一刻,朱颜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顿时声音都没了——这把玉简,是师父手里变幻万端的法器,有时候化为伞,有时候化为剑……但是当它恢复原型的时候,却是她童年时的噩梦。

    因为,这经常意味着,她要挨板子了。

    在九嶷山的那四年里,她因为顽劣,几乎是隔三差五都要挨一顿打。背不出口诀,画不对符箓,出去玩了没有修炼,修炼得不对走火入魔……大错小错,只要一旦被他逮住,轻则打手心,重则打屁股,每次都痛得她哭爹喊娘要回家,奈何天极风城远在千里之外,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时隔多年,如今再看到这把玉简,她依旧是后背一紧。

    “你……你敢打我?我又不是八岁的小孩子了!”她气急,嚷了起来,“我十八岁了!都死过一个丈夫了!我是赤之一族的郡主!你要是敢打我,我……我就……”

    他皱了皱眉头,问:“就怎么?”

    她这点微末功夫,还能威胁他?

    然而朱颜气急了,把心一横,大声道:“你要是敢打我,我就叫非礼!我把外面的人都叫进来!有那么多人在,看你还敢不敢当众打我?”

    “……”时影的脸刷地沉了下来,玉简停在了半空。

    “不信你试试?快放了我!不然我就喊人过来了!”她第一次见到师父犹豫,心里一喜,不由得气焰更旺,“来人啊!非——”

    话音未落,玉简重重地落在了她的后背!

    她吃痛,一下子大叫起来,想叫玉绯和云缦进来救命,然而却发现嘴里被无形的东西封住了,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消失在唇边,变成极轻极轻的呓语。她知道师父在瞬间释放了结界,心下大惊,竭尽全力地挣扎,想破除身上的禁锢,然而却丝毫不管用。

    玉简接二连三地落下,发力极重,毫不容情。她只痛得龇牙咧嘴,拼命叫喊挣扎,然而越是挣扎绳子就越紧。

    这样的责打,自从十三岁回到王府之后就从未有过。

    她本来还想硬撑着,但他打得实在重,她痛得在地上滚来滚去,又羞又气,拼尽全力地骂他——该死的家伙,居然还真的打她?想当初,他的命还是她救的呢!早知道他这样忘恩负义,不如让这个没人性的家伙早点死掉算了!

    那一瞬,玉简忽然停住了。

    “你说什么?”时影似乎听到了她被堵在喉咙里的骂声,看着她,冷冷不说话,神色却极为可怕,“忘恩负义?没人性?早点死掉算了?”

    什么?他……他又对自己用了读心术?趁着那一瞬的空挡,她终于缓过了一口气,用尽全力发出声音来,却只是颤巍巍地开口求饶:“别……别打了!师父,我……我知错了!”

    是的,她一贯乖觉,明知打不过又逃不掉,不立刻服软还能怎么?要知道师父会读心术,她连暗自腹诽一句都不行,只能立刻求饶认错。

    他应声收住了手,冷冷地看着她:“错在哪里,你倒是说说看?”

    朱颜瘫倒在白狐毯子上,感觉整个后背热辣辣地痛,又羞又气又痛,真想跳起来指着他大骂。然而知道师父动了真怒,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能扭过脸去,勉勉强强说了一句:“我……我不逃婚了还不行吗?”

    “只是这样?”时影冷笑了一声,却没有轻易放过她。

    “那还要怎样啊?!”她终于忍不住满心的委屈,爆发似的大喊起来,“我一没作奸犯科,二没杀人放火,三没叛国投敌!我……我不就是想逃个婚吗?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错在哪儿了?”

    他眉梢动了一动,叹了口气,蹲下来看着她,用玉简点着她的额头:“还挺理直气壮?好,那让我来告诉你错在哪里——”

    他的声音低沉而冷酷,一字一句道来:“身为赤之一族郡主,平时受子民供养,锦衣玉食,享尽万人之上的福分,却丝毫不顾王室应尽之义务,遇到不合心意之事,只想着一走了之!

    “这是其一!”

    他每说一句,就用玉简敲一记她的手心。她痛得要叫,却只能硬生生忍住,眼泪在眼眶里乱转,生怕一哭闹就被打得更厉害。

    “不管不顾地在苏萨哈鲁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死伤无数,却不及时写信告知家人,让父母为你日夜悬心,甚至以为你已经死了——羔羊跪乳、乌鸦反哺,你身为王室之女,反而忘恩负义!

    “这是其二!”

    第二下打得更重,她终于“哇”的一声哭了,泪水滚滚滴落,掉在了他的手背上。时影皱着眉头,声音冷得如同冰水里浸过,继续往下说:“犯错之后不思改过、不听教诲,居然还敢恐吓师尊、出言诋毁!这是其三!——现在知道错在哪里了吗?挨这一顿打,服不服气?不许哭!”

    她打了个哆嗦,硬生生忍住了眼泪,连忙道:“我知错了!服气,服气!”

    时影却看着她,冷冷:“说得这般顺溜,定非诚心。”

    朱颜几乎又要哭出来了,拼命地摇着头:“徒儿真的不敢了……真的!我知错了,求师父放了我吧!”

    时影放下了玉简,看了她一眼,道:“那还想不想咒我死了?”

    “不……不敢了。”她哆嗦了一下,继续拨浪鼓一样地摇头——刚才也就是一时被打急了,口不择言而已。

    他看着她,神色却忽然软了下来,叹了口气:“不过,你的确救过我的命……如果不是你,我那时候就死在苍梧之渊了。”

    她没想到他会有这句话,一时间僵着满脸的泪水,倒是愣了一下。

    五年前,将失去知觉的师父从苍梧之渊拉出来,她又惊又怕,也是这样满脸的眼泪——十三岁的女孩哆哆嗦嗦地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森林里狂奔,不停地跌倒,又不停地爬起。

    他们在密林里迷路,他一直昏迷不醒。她足足用了一个月,才徒步穿过梦魇森林,拉着奄奄一息的他回到了九嶷神庙。其中的艰险困苦,一言难尽。可当时那么小的她,却在九死一生之际也不曾放弃他。

    那之后,他才将玉骨赠与了她。

    那时候,她刚刚满十三岁,开始从孩子到少女转变。五年不见,她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而当长刀对着他迎头砍下来的时候,这个丫头却依旧想都不想地冲了上来,不顾一切地用赤手握住了砍向他咽喉的刀锋!

    这个刹那,她爆发出来的力量,和多年前几乎一模一样。

    时影叹了口气,将她扶起来,看着她满脸的眼泪,忽然觉得不忍——是自己的问题么?那么多年来,他一直独来独往,不曾学习怎样与人相处,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一贯都要求得近乎苛刻。他是有多不近情理,才会将好好的弟子逼得来咒自己死?

    看着师父的眼神柔软了下来,朱颜暗自松了口气,有小小的侥幸。师父心软气消了!看来这次终于不用挨打了……不过这笔账,她可不会忘记!

    “疼么?”时影叹了口气,问。

    “不……不疼。”她心里骂着,嘴里却不敢说一句。

    “不要不懂事。”他神色柔和了下来,语气却还是严厉,“你已经十八岁了,身为郡主,做人做事,不能再只顾着自己。”

    “是……是。”她连连点头。

    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那……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吗?”

    谁叫她技不如人,被人打了,连发个脾气都不敢——她发誓从今天起一定好好修炼,学好术法,下次绝对不能再这样任人蹂躏了!

    时影看了她一眼,她连忙露出温顺无辜的表情,泪汪汪地看着他:“真的好疼哎!”

    他沉吟了一下,手指一动,困住她的绳索瞬间落地,然而接着却是手指一圈,一道流光将金帐团团围住。

    “啊!”她失声惊呼起来,满怀失望——这家伙松了她的绑,却又立刻设了个结界!

    时影站了起来,对她道:“这边的局面已经控制住了。我让空寂大营里的江臣将军带精锐前来,暂时接管苏萨哈鲁,其余的事等赤王到来再做处理。”他走出帐外吩咐了侍从几句,又回转了过来:“你就在这儿好好待着吧!玉绯和云缦可以进来服侍你,其他人一律不许靠近。”

    她心里一惊,忍不住问:“啊?你……你这就要走?”

    “是。我追查的线索在这里中断了,得马上回去,后面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他头也不抬地收拾着简单的随身行李,道,“你先在这里待着。等你父王到了,这结界自然会消除。”

    “我……我舍不得师父走啊!”她拼命忍住怒气,讨好地对他笑,可怜兮兮,“都已经五年没见到师父了,怎么才见了一面就走?不如让阿颜跟着您一起去吧……无论天涯海角,我都跟着师父!”

    “……”他看了她一眼,竟似微微犹豫了一下。

    有戏!她心下一喜,连忙露出更加乖觉可怜的样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无论如何,跟着师父出去外面晃一圈,总比留下来被父王押回去好。

    然而时影沉吟了一瞬,却摇了摇头:“不行。接下来的事情很危险,不能带上你。你还是先回赤王府吧!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朱颜知道师父说一不二,再唆估计又要挨打,想了一想,只能担心地问了一句:“那……你,你在信里,没对父王说我那天晚上正准备逃婚吧?”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道:“没有。”

    “太好了!我就知道师父你不是多嘴的人!”她松了一口气,几乎要鼓掌雀跃,却看到他从怀里拿出了一卷书,郑重地递给了她:“这五年里,你在术法上的进境实在是太慢了,凭着你的天资,不该是如此——回头仔细看看我写的笔记,应能有些突破。”

    “谢谢师父!”她不得不接过来,装出一个笑脸。

    “好好修习,不要偷懒。”他最后还给她布置了个任务,点着她的脑袋,肃然道,“等下次见面,我要考你的功课。”

    “是……是。”她点头如啄米,心里却抱怨了千百遍。

    时影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将那一卷书拿了回来,“刷”的一声将最后一页撕了下来,道:“算了。这最后一项,你还是不学为好。”

    “嗯!”她一听说可以少学,自然满心欢喜,完全没问撕掉的是什么内容。

    “你……”时影看了看她,似还是有些不放心,却最终只是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撑开伞,转身走出了金帐。雪花落在绘着白蔷薇的伞上。

    重明神鸟从天而降,落在雪原上。

    他执伞登上神鸟的背,于风雪呼啸中逆风而起,一袭白衣猎猎,如同神明一样俊美高华。大漠上的牧民发出如潮的惊叹,纷纷跪地匍匐礼拜,视为天神降临。

    她在帐篷里远远看着,忽然间便是一个恍惚。

    思绪陡然被拉回了十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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