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缨身后一路来到了花厅。
时缨请他坐下,搓了搓鼻子:“闫颇大人,说吧,我听听这件事值不值得我动腿跑一趟。”
虽然他可日行千里,去趟王家村只是须臾之间的事情。
许是故事有点长,闫颇先喝了两口冷茶润润喉才道:“公子,不是老夫说,您这趟非跑不可……”
事情得从王家村说起,这是临安县偏南的一个小村落。
王家村的人大多姓王,村长名为王长生,是个三十出头、五官端正的男人。他刻板守旧,循规蹈矩,但自上任以来对村民照顾有加,颇得爱戴。
王家村依山傍水,一条河绕村而过,村里还打了几口井,水清而甜,女子被养得肤白貌美。
村里有一位闻名的女先生,名唤夏嫄。
夏嫄是个孤女,被教书先生收养,在养父故去后,便继承了养父的衣钵,在村里兴办了免费学堂,教孩子读书识字。她生得十分美貌,而且心地善良、学识渊博,爱慕她的男子不在少数。
夏嫄招呼村里的男人帮忙建了一间学堂,素日里就在学堂里教书。她的学生大多是五岁到十岁的孩子,毛都没有长齐,更觉得自己的老师是天仙下凡,温柔可亲。
这天王长生又不请自来。
夏嫄一身素色长衫,系着头巾,长发乌黑柔顺,几缕刘海垂下,在学堂内且行且停,正教孩子们读《论语》。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宛如山间的云气:“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孩子们也跟着脆生生地念:“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王长生就站在门前,假装和管事的商量捐办新书院的事情,实际上两只眼睛不停地向学堂内瞟。
王家村地小物薄,没什么高门大户,学习这种事情对于大人而言过于奢侈了。即便是送来的小孩子,也是在夏嫄百般劝说下,那些忙得没时间管孩子的父母才把人给送了来。当然,太穷的孩子是不会送来的,哪怕孩子很小也要开始帮家里干活了。他们自然不指望能够供孩子读至考取功名,对他们而言,学习可有可无,若是家里人去外面做生意发达了,也不会让孩子留在这破落小村里。
种种因素导致夏嫄提议办书院的事情一直没有下文。王长生为了能够和夏嫄亲近,这会子正为这件事积极奔走。
王长生自幼在王家村长大,与县里几位当差的交情又不差,还认得不少字,便把自己当成文化人,认为整个村只有他配得上夏嫄。
他有底气,自己受村里人敬重,有文化,身长八尺,面阔口方,鼻若悬胆,长得不像皮肤黝黑、手脚粗壮的乡下人。
何况,夏嫄每次瞧见他都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就在夏嫄教书的工夫里,王长生和管事的谈完了,便来到教室门前倚门而望,目光一直在夏嫄身上流连。
孩子们摇头晃脑地背书,背着背着,都抬头看王长生。
只有夏嫄还忘我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句话的意思是学到的知识要常常复习,这难道不是令人愉悦的事情吗?”
孩子们木偶似的点头:“哦……”
忽然一个叫作阿全的小屁孩插嘴道:“老师,这句话的下一句是什么?”
夏嫄微微一笑,环视那些目光都投向门外的孩子:“有谁能告诉阿全,下一句是什么?”
“有朋自远方来,”王长生迈步而入,“不亦乐乎?”
夏嫄这才转头,惊讶道:“长生哥,你怎么来了?”她也不尊称他村长,而是直接唤他的名字,大抵是不把他当成有权之人。
王长生笑道:“你不是一直想办个书院吗?我这几天正想办法呢,就过来看看。”
夏嫄放下书,寻了个由头让孩子们都散了。
等教室里安静下来,她才温柔道:“你费心了,读书对于这些孩子来说太奢侈,即便书院办起来了,如果要收银子请更好的老师,恐怕也很难继续做下去。”
“钱我会想办法,你无须担心。”王长生底气十足,“十年栽树,百年育人,这是利于我们子孙后代的事情,那些男人都不愿意管事,只有你一介弱质女流担起了先生之职,我身为村长,怎么能不鼎力支持?”
夏嫄目光盈盈地看着他。
此女实在美丽,柔而不从流,与世无争,即便她含情看着,王长生也一点不觉她浪荡轻浮。
“‘先生’之称是大家抬举我,我只粗浅认得几个字,知晓如何写字画画。家父也是教书先生,写了一辈子书,育了一辈子人,我能做到他万分之一就心满意足了。”
“你呀,总是太谦虚。”
王长生忍不住笑,夏嫄也笑,她右嘴角边上有一个浅浅的梨涡,更让她显得可爱秀美。
两人正聊着天,忽然听到屋外传来“哎哟哎哟”的声音,夏嫄关心学生,慌忙跑出去:“怎么了?”
是刚才调皮的阿全,这会子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叫个不停。
几个平时与他关系不错的孩子围在他身边,把其中一个瘦小的男孩推了出来,骂道:“王恒,阿全只是说了你一句,你就把他打成这样,你真是坏透了。”
王恒委屈道:“我就是踢了他一下,谁知道他这么没劲……”
“好了好了,都别说了,现在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夏嫄把人遣开,只留了平日里伶俐的王鑫还有那始作俑者王恒。阿全还在地上打滚,捂着肚子满脸痛苦。
夏嫄心细如发,很快发现端倪:“他这样子不像是被踢,倒像是吃坏了东西,快去叫大夫来。”
王鑫和王恒连忙去请大夫,王长生也不闲着,帮着夏嫄把阿全扶到一边,为他催吐。他吐不出来,使劲叫,等到姓谢的老乡医来了,给他熬了一碗催吐的汤药,他这才终于吐了出来。
一肚子的脏东西,里面有很多细如毛发的血色小虫,在呕吐物里游动。
夏嫄忍不住转过身,捂着唇隐隐欲呕。
王长生拍了拍她的背:“夏先生,你没事吧?”
她只是有些恶心,缓了缓道:“没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阿全怎么会吃这些红红的虫子?”
谢大夫也看傻了眼,这种虫子他闻所未闻,这一碗汤药也不一定能让阿全把东西全部吐出来。但他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医术不精,找了借口道:“老夫略有印象,但具体情况还得回去查证一番,我再给阿全开一副温补的方子,让他先安心睡上一夜。”
“有劳谢大夫。”夏嫄正要自掏腰包,王长生连忙拦着:“这种事情让我来就可以了。”他不由分说给了谢大夫几个铜子,谢大夫心知肚明,也不管夏嫄怎么说,反正收下了。
夏嫄不好意思道:“长生哥,让你破费了。”
“哪里的话,我是村里掌事的,你们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怎么可能高高挂起。”
夏嫄还是再三替学生阿全向王长生道了谢,才将目光落到昏迷的阿全身上。一盏煤油灯亮着,映出他不健康的脸色,红得诡异的双颊和嘴唇,以及紧锁的眉头和颤抖的眼睫。夏嫄探了探他的额头,冷得厉害。
“究竟是什么怪病,好好的孩子成了这副模样?”
为师者也有父母之心,夏嫄面带不忍,好似自己的孩子受到煎熬一般。王长生看在眼里,对夏嫄越发欣赏起来。
晚上夏嫄和王长生把阿全的父母和几个跟阿全要好的孩子都叫了来,一一询问阿全最近的异状。除了王恒踢了他一脚外,实在没有什么稀奇之事,但那一脚不可能让他生出那么多红色虫子,所以王长生断定此事与王恒没有关系。
事情陷入了僵局,夏嫄和王长生也只好作罢。
家里人把阿全接走了,大有不必再请谢大夫诊治,只让这孩子自生自灭的意思。一天才能挣几文钱的老头老太太怎么舍得一次给谢大夫好几个铜子。
夏嫄嘴上不说,心里却焦急。然而没有等她着急太久,第二天便传来了阿全突然发病死亡的消息。
阿全呕了一口血,血中仍旧游动着许多红色的小虫子,细如发丝,难以觉察。阿全的家人觉得这个孩子十分不祥,就悄悄把他的尸体扔在了后山上,也就是当地人所称的南山。
而后天灾便来了,席卷整个王家村,粮食颗粒无收,瘟疫肆虐,到处都是饿殍和病患,许多人携家带口逃亡,剩下的都是病弱之人,无法承受长途跋涉的辛苦。
王长生认为一切都因阿全而起,许是这孩子的怨气在王家村缭绕不散,王家村才会招来祸端。于是他命人去寻找阿全的尸体,等找到的时候,众人发现那尸体已经没有完好的皮囊了。
众人吓得封锁了南山,并放了一把大火,把虫子和阿全烧得干干净净。
瘟疫还是没有散去,村里死人也越来越多,身为村长的王长生虽然还没有染疾,但逃跑的心思一天比一天重。
他之所以没有走,完全是因为夏嫄。
夏嫄道,父亲将她养大,让她扎根于此,她不忍心看着王家村就此没落。她前去求慈恩寺的老主持把以前搜集的大户人家不要的晒干的陈米取出来,给村民做粥。老主持菩萨心肠,即便她不说,也早有此意。
过了不久,临时的善堂搭建起来了,夏嫄便在学堂附近帮小和尚们布施米粥。
便是在那时候,村里又来了许多男丁,除了那些生得眉清目秀的和尚,还有一个给慈恩寺捐了不少功德钱的小少爷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