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和颜悦色:“什么话?”
“你问我,认不认得你的母亲。”高仲甫的眼角皱起了细纹,像是回忆里泛起的涟漪,“那时候,那句话,你逢人就问。直到老太后被敬宗皇帝训斥了一番,你才再也不敢问了。”
段臻安静地看着他。他不知道高仲甫为什么要提这么久远的事情,他也不在意。他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袖子,耐心地等着。
“你大约也不记得,我是怎样答你的了。”高仲甫笑了起来,“我说,我认得的——你的母亲,我认得的……”
段臻的动作停住了。许久,他未敢抬起头来,只有风雨在他耳畔呼啸着擦过。
“你一定想了很久,我为什么一边折磨着你,一边又不肯杀你?”高仲甫笑道,“我舍不得杀你啊,上皇。你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我看着你,就觉得自己活得还算……还算有点价值,你还能叫我一声阿公,可若换了一个皇帝,我还算个屁!”
“不,”段臻急促地道,“你刚才说的,你再说一遍——”
高仲甫看了他一眼,沉沉地笑出声来,“我真是看错了你……”
“什么?”
高仲甫低下头,脚尖踢倒了那一块木头牌位。雨水立即泼了上去,溅湿了上面的刻字。
只有两个字。
惜绿。
看见这两个字的瞬间,段臻后退了许多步。他张皇四顾,一片没有土堆的荒坟,他不敢确定哪里才是他生身母亲的葬处,他总怀疑自己脚底下就踩着她的尸骨——
“你是说,”段臻艰难地道,“她——就葬在这里?你却不告诉我,你瞒了我这么多年——”
“我为何要告诉你?”高仲甫笑道,“你和你的父亲一样,薄情寡义。你自己看看,你的女人,你的儿子——有哪个得了好下场?我为何要告诉你?惜绿是敬宗皇帝下旨赐死的,你难道还能为她报仇吗?”
“不,”段臻苍白了脸,“不会,可是我,我是真的……”
“上皇。”高仲甫冷笑道,“省省吧。你的母亲已去了四十多年,你心里头哪里还会有她的位置?”
段臻抿紧了唇,身子在冷雨中发抖。高仲甫瞥了一眼,幽幽地笑了。
“上皇啊,”他轻声说,“你有七个儿女,可真正成了才的,只有一个。”
段臻咬着牙,许久才迸出三个字来:“足够了。”
高仲甫干哑地笑了一声,片刻,又笑了一声。那笑声很刺耳,可是蒙在潇潇不绝的风雾里,竟也好似带了一丝温情,“天家的人,都是这样想的么?杀母立子,养儿相残,手底下人头最多的,才最有资格坐上皇位,是这样么?”
“我不知道。”段臻惘然地摇了摇头,“也许只是身不由己。我没有逼二郎,更没有逼小七。你知道的,因为逼他们的人,其实是你——”
“没有我哪有你!”高仲甫突然大叫一声,双目放出冷光来,两手往空中一抛,袖中的冥钱抖落飞了满天,“我代你将一切恶事都做尽了,做尽了!如今,如今你来要我的命了!”
段臻不再言语。他抬眼望向空中飞散的冥钱,雨水打湿了轻薄的纸片,片刻便将它们都钉落在泥泞的地上,像是无数惨白的蝴蝶收住了翅膀。高仲甫还在压抑地叫喊——
“没有皇帝的宦官,什么都不是!我知道会有这样一天,段臻,四十多年,我一直在等着这样一天。”高仲甫惨笑一声,“可我也只不过比你先行一步!”
段臻低声道:“你要对我说的,就是这些吗?”
“不,不。”高仲甫摇了摇头,“我是想告诉你,我还有很多……好东西,都被你的好儿子捏在手中了。但我听闻,你已经再次禅位了,是不是?呵,世道如此,五郎能杀出一条血路,委实不容易……”
风雨凄迷,高仲甫的声音亦飘摇不定,宛如夜半鬼语——
“我是将死之人,你是退位上皇。今日,你我二人,便交个底吧——
“你今日杀了我,你的五郎御极为帝,再不受内朝掣肘,藩镇亦俯首听命,五郎大权集于一身,治世可期——
“但五郎身后,不出三代,藩镇必起。而到了那个时候,天家宗子已衰弱难支,宦官剿净,禁军乏力……
“呵,”他轻轻地笑了一下,“便是亡国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