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陆岐然没说话,微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忽将她手往自己手里一攥,伸进了风衣外套口袋里。程如墨挣扎,然而没挣开,就被陆岐然这么拉着,稀里糊涂回到了桌边。
陆岐然不动声色将列席各位的表情都收入眼底,打量了几眼,最后将目光落在程如墨父亲身上。
“伯父您好,我是陆岐然,如墨的大学同学,也是她现在的男朋友。”他觉察到衣袋里头程如墨的手不安分了,便又用了几分力,将其镇压下去。
程德云寒着脸没接话。
陆岐然也似乎毫不在意,接着说:“我和如墨交往也快半年了,算来早该登门拜访。但我工作在崇城,我与二老都恰好合适的日子也不多。如墨有心早些介绍我与你们认识,但考虑到我现在和她分居两地的状况,她怕说了二老不同意,是以一直没提。”
程如墨被陆岐然这一番满口跑火车惊得五体投地,正暗自叹服,忽觉陆岐然口袋里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对准了她的无名指,使劲往上一套。程如墨还没来得及反应,手已被陆岐然拿了出来,伸到了程德云面前:“我上个月已经跟如墨求婚了,本打算等六月调职办理妥当,房子付了首付以后再一并商议,免得如墨受委屈。”
整个包厢的目光此刻全集中在了程如墨指上——那是枚亮闪闪的钻戒,目测有一克拉,钻托形状别致精巧,白金的戒环衬得程如墨手指葱根似的白皙纤长。
程如墨惊得哑口无言,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指上凭空多出来的钻戒,心想这高仿仿得还真是别致,跟真的一样。真的要是有这成色,恐怕最少也得五六万。
刘雪芝先一步反应过来,笑着打圆场:“我说如墨你这孩子也真是,早点跟家里说了多好,也省得有些别有用心的人说闲话。”
程如墨也不傻,陆岐然支好了这么一个梯子,她不顺着往上爬那真是脑袋有坑,便笑了笑,伸手挽住陆岐然的手臂,说:“这人没房没车,带回来你们能高兴?”
“你说什么傻话,”刘雪芝瞧着陆岐然模样周正,讲话不卑不亢,行事妥帖周全,已有几分喜欢;听说是程如墨大学同学,想着两人多半知根知底,心里更是满意;再想着五六万的戒指也是毫不吝啬,可见对程如墨积极上心,但她面上还是没表现出来,只说,“结婚哪里是要看车开房,人好才最重要。”
陆岐然笑说:“这次过来江城很仓促,也没来得及准备礼物。我本来在外面跟人谈工作的事,如墨跟我发短信说有些误会,我就匆匆忙忙赶过来了。礼数不周全的地方,还请二老担待。”
“没事没事,你还没吃吧,要不一起吃个便饭?”刘雪芝招呼陆岐然坐下,又喊服务员添了双碗筷,给程德云换了双新筷子。
程德云仍是沉着脸,一言不发。但在陆岐然和程如墨落座之后,也还是跟着坐了下来。
形势陡变,严子月瞥了程如墨一眼,冷笑一声别过脸去。
刘雪芝对陆岐然有无限好奇,还没等屁股坐稳就立即询问起来:“小陆,你现在是做什么工作的?”
“跟如墨算是半个同行,我在崇城电视台工作。”
“主持节目的?”
“不是,做幕后工作的,主要是宣传电视节目。”
“那你是哪里人?听口音不像是崇城。”
“我是珲城的。”
“那跟江城隔得也挺近,坐高铁两个小时。”
趁着这空当,程如墨悄悄伸手捏了陆岐然一把,压低了声音,悄声笑说:“丈母娘见女婿,越看越喜欢。你再说下去,我妈都想收你做干儿子了。”
陆岐然没理她,继续回答刘雪芝的问题:“是,挺近的,您以后有时间也可以去珲城玩。”
一直一言不发的程德云这时候冷不丁开口:“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我父亲在政府机关工作,我母亲是小学老师。”
“哦,当官的啊。”程德云语气不咸不淡。
陆岐然笑了笑:“半大点官,就是个闲职,跟《西游记》里头弼马温差不多。”
刘雪芝哈哈一笑,问:“你跟如墨是大学同学是吧?”
陆岐然看了程如墨一眼:“嗯,大学读一个班。毕业之后断了联系,去年同学聚会才又见面。”
程德云也不看他,自顾自夹着菜,冷淡问他:“如墨说她流产了,这是怎么个说法?”
程如墨脸色顿时一变,想要开口,陆岐然却伸手将她手握住,说:“这事儿是我犯浑,本应该发乎情止乎礼,但当时如墨答应我求婚,高兴过头,一时糊涂。本来想着正好就趁此机会把证领了,但没想到胚胎发育不好,孩子没保住……”他声音低沉,没再往下说。
刘雪芝立即安慰:“没事,你们还年轻,孩子还会有的。再说如墨身体也差,还是得先调理调理。”
程德云冷哼一声,不满地瞥了刘雪芝一眼:“你站队站得倒快。”
陆岐然伸手将面前白酒瓶拿起来,将杯子斟满:“如墨刚刚流产,心情不好,说话一时口不择言,有所冲撞,您别生气。我替她喝一杯,跟您赔罪。”
程德云坐着没动,陆岐然便维持着这敬酒的架势,不慌不急。最后程德云熬不住了,还是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和陆岐然匆匆一碰,仰头一饮而尽。
本是闹得几乎父女断交,陆岐然竟是生生将局势扭转过来。散席之后,出租车上,程如墨忍不住笑说:“我算是见识到男人说谎的本事了,环环相接丝丝入扣天衣无缝,你不去当演员太可惜了。”
陆岐然摇头,不以为然:“不是我有本事,是你父亲处处给你留余地。他到底是你亲人,不是你仇人。”
程如墨冷笑一声:“要是仇人还好,亲人伤起人来更加一针见血。你或许不知道,为了给他生个儿子,我妈三次堕胎一次宫外孕,最后怀都怀不上了,一怀就习惯性流产。我读高一那年,他还没断绝这心思,见我妈生孩子没指望了,转头找了个二十几岁的小姑娘。我妈为这事儿,三天两头在家里哭。她这人性格软弱,又没主见,除了口头上抱怨几句,什么本事都没有。那时候我爸在投资石膏矿,也没点科学勘探的本事,随便指着一处荒山就开始挖,挖了大半年,什么都没挖到,最后还欠了一屁股债。那小姑娘是想跟着我爸吃香喝辣,那会儿看我爸钱也没了,立即跑得无影无踪。最后还是我妈死心塌地跟着她,重新开始承包工程,慢慢地才又好了起来。”程如墨手肘撑在车窗上,望着外面,“我有时候都难以置信,怎么自己的生活跟电视里狗屁倒灶的家庭伦理剧似的一地鸡毛。我读了这么多年书,我爸没去参加过一次家长会。后来读高三,二模没考好,老师往家里打电话来,是他接的。接完了就指着我一顿臭骂,然后拉着我算账,一笔一笔,把我从小到大的开销算得一清二楚。”
陆岐然没说话,伸手将她手握住。
程如墨没挣开,任由他握着。“我读初三的时候我爸妈在昆城工作,本来我妈是答应回来照顾我中考的,结果她怀孕了。给我打电话,问我想不想要个弟弟。你说我能怎么回答?最后他们决定生了孩子再回来,于是整个初三,我就住在学校,周末的时候去我父亲一个朋友家里借宿。那时候青春期,女生三天两头闹矛盾。我的性格你也知道,初中时候尤其不会跟人打交道,结果被寝室七个女生孤立。当然这些事现在看起来都不算什么,但放在那时候,真像是被全世界遗弃了,每天睁眼闭眼之前,都想着这日子什么时候能是个头……后来我考上江大,有次过年回家,跟奶奶一起睡。早上醒来听见奶奶跟人聊天,说,如墨能干是能干,可惜是个女孩儿……”
程如墨顿了一下,冷笑一声:“谁他妈不希望自己是个男人,仗着自己带个把就能高人一等……”
陆岐然摇摇她的手:“好好说,别带偏见。”
程如墨顿了顿,神情恹恹:“没什么可说的了……他竟也好意思嫌弃我,也不想想我这性格谁是始作俑者。当年B超还能看性别,他怎么不一早掐死我得了,”她望了陆岐然一眼,忽而一笑,说,“你挺大本事的,没往后缩,也不怕我爸一酒瓶子敲你脑袋上。”
“你跟他吵架,但我不能帮着你,不然就是陷你于不义。”陆岐然看着程如墨,笑了笑,“至于有没有本事,伸是一刀,缩也是一刀;我要是这时候缩了,以后恐怕再也没机会伸了。”
“你不说我还忘了,”程如墨将手抽开,看了看无名指上的戒指,闭了闭眼,伸手去取,“事成了,也该还给你了——虽说是个高仿,不过做得挺精致。”
陆岐然立即伸手将她手指捏住,低头认真看着她,目光里仿佛含有温度,声音压低,带着几分让人心醉神迷的磁性:“戴都戴了,就别取了。”
程如墨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一时没有说话。
却听见耳边陆岐然说:“商场别的不说,卖珠宝的地方挺方便,一进门就是。我也不知道确切尺寸,叫人比着我小指拿的,竟然合适,”他将她手捏得更紧,“就戴着吧。”
程如墨听得恍恍惚惚,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喉咙里好似哽了一块儿,心里又软得一捏就要塌陷,叫一种莫名的情绪涨得满满当当的。又忽地想到张爱玲的《色,戒》,心道虽然不是鸽子蛋,但她也好歹体验了一番王佳芝收到戒指时的心情。
果然女人都是物质的,修炼得再如何百毒不侵,看到鲜花和钻石也无法做到完全不动容。
她想着,想想再回答他。这一想就想到下车,她在前面走着,陆岐然跟在后面半步。她身体仍不舒服,走得慢。楼梯里声控灯坏了一半,陆岐然打着手机为她照明。两个人隔得近,程如墨感觉他呼吸就在耳边,让她想到那晚,也是这样暧昧,让人像微醉了一般,神思飘飘荡荡浮在云端。
到了门口,程如墨去摸钥匙,便又看见了指上的戒指。
她指尖碰着那微凉的石头,低头看了几秒,觉得眼突然有些涩,揉一揉就能掉下泪来一般。她叹了口气,飞快将戒指取下来,拉过陆岐然的手,将戒指塞进他手心,笑了笑:“你这人真是狡猾,在我爸妈面前说的这一通话,算是彻底把我架起下不来了。”
陆岐然微微蹙眉看着她。
“但结婚毕竟不是买戒指,不是看成色不错价格合适刷个卡就行的。”她眨了眨眼,“我得好好想想,不然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
“嗯,”陆岐然往前一步,忽然将她腰揽住了,“我给你十分钟时间,你现在就想。”
“十分钟够干什么?”程如墨忍不住笑,“咱俩虽说是大学同学,认识也快有十年了,但单独相处的时间,满打满算够一个月吗?你说要是结婚了,结果我发现你吃饭还吧唧嘴啊,上厕所老是忘记冲啊,一脱鞋味儿还不怎么好闻啊,睡觉还打呼噜啊,这多影响你英明形象是吧?所以我得考虑清楚了,你也得考虑清楚,”程如墨抬头看他一眼,“就像我大姨说的,我这人长得不算顶好看,脾气还忒臭,长得瘦,屁股也不大,估计还不怎么好生养。而且我是摩羯,你是狮子,我以前查过了,这俩星座速配指数只有38分。”
“要论满嘴跑火车,你也不遑多让,”陆岐然低头看着她,“你在怕什么?”
“我不怕什么,”程如墨直视他的眼睛,“但真的,我们还是好好想想。我知道这周过得有点异彩纷呈了,像三流编剧写的连续剧似的。你听到了一些话,产生些许保护欲、愧疚感,也是正常的。”
“所以在你看来,我可以为了愧疚感、为了保护欲跟你结婚,就是不能为了想跟你结婚而跟你结婚,是吧?”陆岐然语气听不出喜怒。
程如墨敛了目光,淡淡地说:“我怎么知道这戒指上是不是带着个钩子。”
陆岐然目光顿时一沉,手掌使劲将她腰捏紧,往前一带,紧贴着自己。他呼吸几乎就这么喷在她脸上:“程如墨,你非得这么记仇?”
程如墨方才这话说出口就后悔了,但道歉的话却如何也不说出口。
这样僵持了片刻,她最终还是放软了态度,低头细声说:“你让我好好想想。”语气不像是商量,倒像是恳求。
陆岐然沉默了片刻,忽然伸手将她脸抬起来。程如墨还没反应过来,他嘴唇已重重碾了下来。
这吻带着怒意,进攻意味十足。程如墨身上发软,这会儿没有丝毫着力的地方,渐渐地几乎整个身体都靠在了他身上,他温热的手掌沿着她身体摩挲,探进了衣内,胡乱摸了几把,又抽出来,放开她,哑着声说:“开门。”
进去以后,陆岐然径直去了浴室。程如墨坐在沙发上,望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无名指,发了一会儿呆。
程如墨身体不爽利,怕半夜起来吵了陆岐然,是以帮他在沙发上铺了床。她在浴室里洗漱完,进去卧室,看见陆岐然正躺在床上看那本京极夏彦的书。
程如墨踌躇了一会儿,说:“那我去沙发上睡。”
陆岐然目光仍停在书上没有挪开,伸手将她手臂拽住:“你就跟我睡,听听我打不打呼噜。”
程如墨一怔,哭笑不得:“幼不幼稚。”
程如墨不是第一次跟陆岐然睡一张床,但前两次都是累到极点,倒头大睡,身边有没有个人,全然没有分别。
但这回不同,因是清醒的,便格外能察觉陆岐然的呼吸,以及他贴着她身体的体温。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睡到半夜,醒了一回,发觉陆岐然不知何时将手臂搭在了她腰上。这姿势极像保护,又像是占有。迷迷糊糊间,只有个念头,原来自己喜欢的男人躺在身边,是这样一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