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教学楼里出来时,天色已不早,街道上的路灯一一亮起,一阵盛夏的晚风迎面吹来,谷蕴真闻到一点樟树叶与白日三十度的香味。
池逾从刚才起就开始一言不发,谷蕴真偏头看了看他的脸,也觉得现在没什么话题可以拿来暖场。再说不自在的人又不是他,他索性也沉默下来,偏不给池逾一个善意的台阶下。
也算是对此人长期以来既占自己便宜又浑不作为的一点惩罚。
出去的时候格外幸运,门卫不在,两人偷偷摸摸地开了没锁死的大门溜出去。池逾刚合上铁门,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从里头传来,要来索命似的,还伴随着一句中气十足的断喝:“是谁在那里?!”两人都唬了一大跳,连忙拔腿就跑。
在街道上狂奔,风拂过急促呼吸的脸,发丝乱晃,对谷蕴真来说又是另一件出格的事情。他们一路跑出了好几条街道,停下来,谷蕴真体力不支,一个劲地喘气,完整的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池逾神色诡异地皱着眉头,良久说:“才跑这么两步……你念书的时候体育一定不及格。”
谷蕴真气得鼓起脸颊,过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什么事情,得意洋洋地说道:“我上学的时候不用考体育,你就羡慕吧。”
他说完这句,忽然发现自己正和池逾握着手,应该是方才匆忙逃跑的时候,两人不自觉拉上的。
谷蕴真动了动手腕,把手抽走,左手按着右手和池逾接触过的地方,转移话题道:“门卫大爷还是这么精神矍铄。以前他就那样抓我们早恋,一抓一个准,大家都被他吓得不敢在校园里拉手。”
“你们早恋?”池逾颇有些不悦地看着他右手上半遮半掩的胎记,脑子里盘算着一些不成形的想法,顺嘴调侃道,“但是像你这样纯情,就说句话都脸红的,还能有胆子早恋吗?”
谷蕴真揉手腕的动作便停了一会,他和善地一笑,说:“我们班上有几对小情侣,还真的有修成正果的,到现在也还在一起。”
那关我什么事?池逾看着他的嘴唇想道。
谷蕴真像会读心,立刻说了池逾想听的内容:“我是半路加进去的插班生,班上的同学一开始对我有点敌意,后来渐渐好了些,但没人给我递过情书。”
本来也就不该递,十几岁的毛孩子,递什么情书。池逾继续腹诽道。
路灯下,暖黄的光给谷蕴真的脸庞轮廓描了柔软的金边,池逾看得到他脸上细而白的微小绒毛,又擅自揣度,谷蕴真的脸摸起来大约很顺手。
实际上,他也摸过,就在一个小时以前。
只不过那时候心情太乱,记忆被纷杂的思绪尽数覆盖,于是现在再怎么想破脑袋地追忆,也不知道到底具体是什么触感。
谷蕴真的声音渐渐听入耳中:“……那个人长得应该很好看,我记得他的手很漂亮,写字的时候,握笔握得太低了,所以指尖总是蹭到墨水。”
池逾猛地撇眼问道:“谁的手很漂亮??”
谷蕴真微微抬头,清亮的眼珠里有笑意,也有追忆似水年华的感慨,他说:“我的初恋啊。”
池逾的表情让谷蕴真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他几乎要伸手捂嘴了,但最终只用右手按了下巴,继续说道:“入学第二年喜欢的人,暗恋了一整年,辍学后便断了联系,怪可惜的。”
“有什么可惜的。”池逾转过身去,声音很古怪地说道,“我读书的时候,全年级的女生都喜欢我,要是现在她们个个都觉得断了联系很可惜。那我成什么了,铁索连舟?”
谷蕴真还想再说,但池逾扯住他的手臂,异常坚定地说:“不要说话,跟我走。”
好。谷蕴真在心里答应他,身子也跟着他往某个方向走去,嘴上却要唱反调,故意问道:“去哪里?我每天九点之前要回家浇花的。”
“少浇一天又不会死。”池逾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冲,于是不再说话。他沉默不言地把谷蕴真带进了一家还未打烊的酒馆,两人点了酒和夜宵,在二楼露台上相对而坐。
谷蕴真说:“我不会喝酒。”他做了一个饮酒的动作,手里什么都没拿,但样子分外流畅优美,扬起的下巴也很漂亮。他做完之后,转过头看着池逾,说:“一杯酒就醉了。”
池逾不由分说地把酒杯倒满了,说:“可是一醉解千愁啊。”
谷蕴真说:“但你的伤还没好全吧。”
话音刚落,池逾已经仰头,把一杯酒一饮而尽。谷蕴真便说不出话,撑着下巴默默夹菜,但晚间其实并无食欲,他拿筷子戳着碗,百无聊赖。
池逾忽然说:“我喝十杯,换你喝一杯,好不好?”
谷蕴真吃惊地抬眼看他,这人眼眸深邃,看不出在想什么,他神色颇为认真,明明是天生带笑的上扬唇角,此时却抿成一条绷紧的直线。
他也学会了谷蕴真示弱的语气,用“好不好”来求软别人的心。
无论是对伤口没有完全痊愈的池逾,还是对根本喝不了酒的谷蕴真来说,这无疑是个很荒唐的请求。
但谷蕴真还是应道:“好。”
他应完,在心里想,大难临头。
池逾立即开始一杯一杯地喝酒,每一杯都倒的很满,十杯酒转瞬间就喝尽。他放下酒杯,杯子与瓷制的酒壶彼此之间碰出清脆的响声,寂夜里,给人一种空旷又落寞的感觉。
谷蕴真与池逾晶亮的眼睛对视片刻,笑了笑,拿起手边放置许久、早已斟满的酒杯,他把杯沿挨到唇边,令酒液淌过舌尖,然后吞进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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