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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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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萍,请原谅我,我——我对你很抱歉,希望以后我能为你做一些事情,以弥补我的过失。”

    他说得十分恳切,十分真诚,如萍继续凝视着他,然后她的眉头紧蹙了起来,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喊,她忽然从椅子上跳起身,转身就向走廊里跑。何书桓追了上去,我也向前走了几步,如萍冲进了她自已的卧室里,“砰”然一声关上了门。接着,立即从门里爆发出一阵不可压抑的、沉痛的哭泣声。

    何书桓站在她的门外,用手敲了敲房门,不安地喊:

    “如萍!”

    “你不要管我!”如萍的声音从门里飘出来,“请你走开!请不要管我!不要管我!”接着,又是一阵气塞喉堵的哭声。

    “如萍!”何书桓再喊,显得更加地不安。

    “你走开!”如萍哭着喊,“请你走开!请你!”

    何书桓还想说话,我走上前去,把我的手压在何书桓扶着门的手上。何书桓望着我,我对他默默地摇摇头,低声说:

    “让她静一静吧!”

    何书桓眯起眼睛来看我,然后,他用手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向后仰,说:

    “依萍,你使我成为一个罪人!”

    难道他也怪我?我摆脱掉他,一语不发向爸爸房里走。何书桓追了上来,用手在我身后圈住了我,我回头来,他托住我的头,给我一个仓促而带着歉意的吻,喃喃地说:“依萍,让我们一起下地狱吧。”

    我苦笑了一下说:

    “去看看爸爸,好吗?”

    我们走进爸爸房里,爸爸从安乐椅里抬起头来,注视着何书桓点点头说:“唔,我听到了你的声音!”

    何书桓走过去,恳切地说:

    “老伯,有没有需要我效力的地方?”

    “有,”爸爸静静地说,“去把雪琴那个贱女人捉住,然后砍下她的头拿来!”

    “恐怕我做不到。”何书桓无奈地笑笑,“老伯,放掉她吧!像她这样的女人,得失又有何关?”

    “她把依萍的嫁妆全偷走了,你要娶一个一文不名的穷丫头做老婆了!”爸爸说。

    “老伯,”何书桓摇了摇头,“钱是身外之物,年轻人要靠努力,不靠家财!”

    “好,算你有种!”爸爸咬咬牙说,“你就喜欢说大话!看你将来拿什么成绩来见我!何书桓,我告诉你,我把依萍交给你,你会说大话,将来如果让她吃了苦,你看我会不会收拾你!”

    “爸爸,我并不怕吃苦!”我说。

    爸爸望望我,又望望何书桓,点点头说:

    “好吧!我看你们的!”他把一只颤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依萍,你们年轻,世界是你们的,好好干吧!现在,你们走吧,我要一个人休息一下。”

    我望着爸爸,他看来衰弱而憔悴,我想对他再说几句话,但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爸爸,他从不肯服老,现在,他好像自己认为老了。看看他的苍苍白发,我几乎无法设想年轻时代的他,驰聘于疆场上的他,是一副什么样子。在这一刻,在他的皱纹和他的沮丧中,我实在看不出一丁点往日的雄姿和英武的痕迹了。

    爸爸对我们挥了挥手,于是,我和何书桓退了出去。我到厨房里去找到了阿兰,给了她四十块钱,叫她照常买菜做饭给爸爸和如萍吃。我知道假如我不安排一下,在这种局面,是没有人会安排的。

    和何书桓走出了大门,我望着那扇红漆的门在我们面前阖拢,心中感触万端。何书桓在我身边沉默地走着,好一会儿之后,他说:

    “你父亲好像很衰弱!”

    “近来的事对他打击太大。”我说。

    “你们这个家,”何书桓摇了摇头,“好像阴云密布,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看,真的,乌云正堆在天边,带着雨意的风只才我们扫了过来,看样子,一场夏日的暴风雨正在酝酿着。我很不安,心头仿佛压着几千斤的重担,使我呼吸困难而心情沉重。我把手插进何书桓的手腕中,一时间,强烈地渴望他能分担或解除我心头的困扰。

    “书桓,”我幽幽地说,“我不了解我自己。”

    “世界上没有人能很清楚地了解自己。”

    “你说过,我很狠心,很残忍,很坏,我是吗?”

    他站住了,凝视我的眼睛,然后他挽紧了我,说:

    “你不是的,依萍,你善良,忠厚而热情。”

    “我是吗?”我困惑地问。

    “你是的。”

    我们继续向前走,乌云堆得很快,天暗了下来,我们加快了脚步,远处有闪电,隐隐的雷声在天际低鸣。我望着自己的步子在柏油路面踏过去,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我已被分裂成两个,一个正向前疾行,另一个却遗留在后面。我回视,茫然地望着伸展的道路,不知后面的是善良的我,还是前面的是善良的我?

    一阵雷雨之后,下午的天气变得清凉多了。我在室内烦躁不安地踱着步子,不时停下来,倚着窗子凝视小院里的阳光。围墙边上,美人蕉正绚烂地怒放着,一株黄色、一株大红,花儿浴在阳光中,明艳照人。

    我把前额抵在纱窗上,想使自己冷静下来,但我胸中燥热难堪,许多纷杂的念头在脑中起伏不已。

    雪姨,卷款而去的雪姨!现在正在何方?丢下一个老人和一个空无所有的家!雪姨,我所深恶痛绝的雪姨!如今有钱有自由,正中下怀地过着逍遥生活!……我无法忍受!凝视着窗子,忽然间,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在我脑中掠过。我冲到玄关,穿上鞋子,匆匆忙忙地喊了声:

    “妈,我出去一下!”

    “依萍,你又要出去?”

    妈追到大门口来,但我已跑得很远了。我急急地向前走,烈日晒得我头发昏,雨后的街道热气蒸腾。我一直走到“那边”附近的第×分局,毫不考虑地推门而入。我知道这就是早上阿兰报案的地方。很顺利,我找到了那个早上问我话的警官,他很记得我,立即招呼我坐,我问:

    “你们找到了雪姨吗?”

    “没有,”那警官摇摇头,“竹林路的住址已经査过了,姓魏的三天前就已经搬走。现在正在继续追查。”

    “哦。”我颇为失望,接着说:“我忘记告诉你们,姓魏的有一辆黑色小汽车,车号是——”我把号码写在一张纸上递给他,“同时,姓魏的是靠走私为生的。”

    “什么?”我的话引起了另一个警官的注意,他们好几个人包围了我,“陆小姐,你能不能说清楚一点?”

    我咽了口口水,开始把咖啡馆中所偷听到的一幕,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们听得很细心,又仔细地询问了魏光雄和另一个人的面貌。然后,他们向我保证:

    “陆小姐,你放心,这件案子会破的!”

    我不关心案子会不会破,我只是希望能捉住雪姨——那个没有人性的女人!

    第二天早上,我打开报纸,看到了一段大字的标题:

    过气将军风流债

    如夫人卷巨款逃逸

    旁边还有两行中号字的注脚:

    曾经三妻四妾左拥右抱,

    而今人去财空徒呼奈何!

    我深吸了口气,“曾经三妻四妾左拥右抱,而今人去财空徒呼奈何!”真的,这是爸爸,一度纵横半个中国的爸爸,娇妻美妾数不胜数,金银珠宝堆积如山。可是,现在呢?我眼前又浮起昨天持刀狂砍的爸爸,萧萧白发和空屋一间!当年的如花美眷,以前的富贵荣华,现在都已成为幻梦一场了!

    坐在床沿上,我开始看它的报导内容,幸好里面并没有提到爸爸的真名,只用陆××代替,总算记者先生留了点情面。报导也还不算失实,只是多了一段关于爸爸过去历史的简单描写。看完之后,我默默地把报纸递给妈妈。妈妈看完,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自语地说:

    “陆振华,怎么会有今天?”

    “雪姨进门那一天,他就应该考虑到会有今天的!”我说。

    “你爸爸一生做的错事太多,或者这是上天对你爸爸的惩罚!”妈妈又搬出了她的佛家思想,神色十分凄凉。

    “不要提上天吧,”我轻蔑地说,“上天对雪姨未免太便宜了!”

    吃过了早饭,何书桓来了。我们计划一起去“那边”看看爸爸,正要走,有人敲门。何书桓去开了门,我看到门口有一辆板车,三四个工人正在和何书桓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我就站在榻榻米上问:

    “有什么事?书桓?”

    何书桓走到玄关来,皱着眉问我:

    “你爸爸提起过一架钢琴吗?”

    “钢琴?”我思索着说,“好像爸爸说过要送我一样东西,难道会是一架钢琴吗?”

    正说着,那些工人已七手八脚地抬进一架大钢琴来,我急急地问那些人:

    “喂!谁是钢琴店的?”

    一个穿白香港衫的办事员模样的人走过来,问:

    “是不是陆依萍小姐?”

    “是的。”我说。

    “那就对了。”那办事员对工人们一挥手,工人又吆喝着把钢琴往门里抬。我想起爸爸现在已一文不名了,如果这钢琴只付了定洋,那岂不要了我的命!于是,我又急急地问:

    “请问这钢琴的钱付清了没有?”

    “付清了,一星期前就付清了,因为再校了一次音,又刻了字,所以送晚了!”那办事员说。

    工人们已把那个庞然巨物抬进了玄关,我想到目前“那边”和“这边”的生活问题,都比钢琴更重要。以前,一两万在爸爸不算个数字,现在却是个大数目了。望着那办事员,我问:

    “这钢琴是多少钱买的?”

    “两万二千!”工人们正吆喝着要把琴抬上榻榻米,我叫:

    “慢着!”工人们又放下琴,我对办事员说:

    “假如我把这琴退回给你们,行吗?我愿意只收回两万块!”

    “哦,”那人大摇其头,“不可以!”说着,他打开了琴盖,指着琴上刻的两行字说,“已经刻了字,不能再退了,而且我们是货物出门,就不能退换的!”

    我望着那雕刻的两行字,是:

    给爱女依萍

    父陆振华赠×年×月×日

    字刻得十分漂亮,钢琴上的漆发着光,这是一件太可爱的东西!我发着呆退后,让工人们把琴抬了上来。到了屋里,工人们问:

    “放在哪里?”

    我一惊,这才发现我们的屋子是这样简陋窄小,这庞然巨物竟无处可以安放。我指示着工人把它抬进我的屋里,又把我屋里的书桌抬到妈妈屋里,这才勉强地塞下了这件豪华的礼物。工人们走了之后,我和何书桓,还有妈妈,都围着这钢琴发呆,在“那边”出事之后,我再收到这件礼物,真有点令人啼笑皆非。然后,妈妈走过去,轻轻地用手抚摸着琴上所雕刻的那几个字。一刹那间,我看到妈妈眼中溢满着泪水,我吃惊地问:

    “妈妈,你怎么了?”

    妈妈用手擦擦眼睛,笑笑说:

    “没有什么。”说着,她搬了张凳子,放在琴前面,坐下去,抚弄着琴键,一连串音符流水似的从她手指下流了出来。我惊喜地叫:

    “妈妈!原来你会弹钢琴!”

    “你是忘了,”妈妈对我笑笑说,

    “你不记得,以前我常和心萍弹双人奏。”

    是的,我忘了!那时我太小,妈妈确实常弹琴的。

    妈妈凝视着琴,然后,她弹起一支老歌Long Long Ago,她抬起头,手指熟练地在琴键上滑行,眼睛却凝视着前面一个虚无缥渺的地方,她的神情忧伤而落寞。这曲子是我所熟悉的,听着妈妈弹奏,我不由自主地用中文轻轻唱了起来:

    对我重提旧年事,最甜蜜。往事难忘,往事难忘!

    对我重唱旧时歌,最欢喜。往事难忘,不能忘!

    待你归来,我就不再忧伤,

    我愿忘怀,你背我久流浪,

    我深信你爱我仍然一样,往事难忘,不能忘!

    你可记得,三月暮,初相遇,往事难忘,往事难忘,

    两相偎处,微风动,落花香。往事难忘,不能忘!

    情意绵绵,我微笑,你神往。

    细诉衷情,毎字句,寸柔肠。

    旧日誓言,心深处,永珍藏。往事难忘,不能忘!

    我的心湖永远为你而荡漾,往事难忘,往事难忘!

    你的情感却常四处飘荡,往事难忘,不能忘!

    现经久别,将试出,你的衷肠。

    我将欣喜,你回到,我的身旁。

    但愿未来岁月幸福如往常,往事难忘、不能忘!

    歌声完了,妈妈的琴声也低微了下去,她调回眼光来,迷迷蒙蒙地看了看我和何书桓,我们都神往靠在钢琴上看着她。她对我们勉强地笑了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看到了钢琴,使人兴奋。”

    “妈,这曲子真好。”我说,“你再弹一个!”

    妈妈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无限怜爱地抚摸那架钢琴的琴身。然后,她抬起头来对我说:

    “依萍,你的意见对,这架钢琴对我们是太奢侈了,你又不会弹琴,而且,你爸爸刚刚经过变动,事事都需要钱,我们还是把它卖掉吧!”

    “我现在不准备卖了!”我伏在琴上说,“妈妈,你喜欢它,我们就留着它吧。钱,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对了,”何书桓说,“钢琴留下来,我知道依萍也很喜欢学琴的。钱,总是很容易解决的!”

    “你别以为我肯用你的钱!”我说。

    “你做了我的妻子,也不用我的钱吗?”何书桓问。

    “你有什么钱?你的钱还不是你爸爸的!”

    “别忘了,我已经有了工作,自己赚钱了。”

    “你出国的事如何?奖学金的事怎么样了?”我想起来问。

    “已经申请到了一份全年的奖学金。”何书桓轻描淡写地说。

    “真的?”我叫了起来,“你怎么不早说?”

    “正巧碰到你们家发生这些事,我也懒得说了,而且,我正申请延迟到明年再去,这样,结婚之后我们还可以有一年相聚!”

    妈妈靠在琴上,不知冥想些什么。我敲了敲琴键,望着那雕刻着的两行字,又想起爸爸来。于是,和妈妈说了再见,我们出了家门,向“那边”走。何书桓说:

    “奇怪,你的家庭给我一种奇异的感觉,我觉得每个人都很复杂,例如你母亲,我猜她一定有过一段不太平凡的恋爱!”

    “哦,是吗?”我想了一下,忽然说,“对了,有一天,妈妈好像说过她爱过一个什么人。”

    我沉思地向前走,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我想着妈妈,在她婚前,是不是会已有爱人?而被爸爸活活拆散了?我又想着爸爸,一生发狂似的玩弄女人,到最后却一个也没有了。我又想到雪姨的出走,生活的问题,躺在医院里的梦萍,下落不明的尔豪……一时脑中堆满了问题。直到何书桓拉了我一把,我才惊醒过来,何书桓望着前面说:

    “依萍,你看,好像出了什么事!”

    我抬起头,于是,我看到“那边”的门大开着,警察正在门里门外穿进穿出。我说:

    “可能是雪姨有了消息!”

    就拉着何书桓向前面跑过去,跑到了大门口,一个警员拦住了我,问:

    “你是什么人?”

    我抬头一看,这是个新的警员,不是昨天来过的,我说:

    “我是陆依萍,陆振华是我父亲!”

    “哦?”那警员怀疑地问,“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我不住在这里!”

    “你住在哪里?”

    天哪!难道我又要解释一次!我向门里面望过去,什么都看不出来,我皱着眉说:

    “能不能请你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陆如萍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

    “今天早上八点钟,她用一支手枪,打穿了自己的脑袋!”那警员平平静静地说。

    我回头望着何书桓,一刹那间,只觉得脑子中一阵刺痛,然后剩下来的是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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