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四月 1、洪水

    大巴山南麓崇山峻岭之中，一条小河曲折而出。蜿蜒过不知多少险秀的山谷，汇纳了不知多少涓涓泉流，一路唱着欢快的歌儿，时而激流勇进猛冲过一个又一个狭湾；时而放松身姿淌过一片又一片河滩；又或者在深邃的地方暂时聚成幽潭。就这么周而复始，不知奔跑了多远的距离，却遭遇到眼前一面长而险拔的峭壁。在这高大结实的阻挡下，小河极不情愿地陡然转了一个角度，这不仅唐突地改变了它习惯的方向，仿佛连性子也发生了巨变。到达峭壁之前的小河浅浅却疾速地流淌，带着鼎沸的声响一波接一波地撞向崖壁；而峭壁却宽厚地卸去了所有冲撞它的戾气，贴着自己的身体温柔地扶转方向，即使不情愿小河却也不得不柔缓宁静下来。河水仿佛乖觉地贴着峭壁继续流淌，峭壁边不时反射出的一两个小漩涡，河岸上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越积越多，那都是小河不甘心的证明。

    终于流到了峭壁的尽头，却与另一条水量不小的山溪不期而遇了。山溪自此汇入小河的怀抱，于是它们又开始日夜欢庆，笑啊、闹啊……日久天长，两股水流的力量竟然把这交汇处深掘成了一汪碧幽幽的水潭。于是，一边是水流交汇喧闹出的雪白水花，一边又是静如碧玉几乎看不出流动的深潭，再加上峭壁对面一大片白花花的鹅卵石河滩……大自然永远不按常理出牌，不经意间就造出一个又一个美轮美奂。

    河滩远处一列高高的堤坝静静地与峭壁对峙而立。丛生的杂草和堤坝顶端垂向河滩那瀑布般的野蔷薇藤蔓已经密密实实地把它扮成了一堵绿墙。虽然中间那十几级光溜溜的条石台阶泄露了人工的痕迹，但却丝毫感觉不到任何的违和。攀上台阶，另一个世界跃然眼前——顺着山势开辟的东一块西一片的农田，农田里葱绿的庄稼，山脚下炊烟袅袅的村庄，农舍边一丛一丛的毛竹、花还没开尽的青李还有那挑着一颗颗诱人小红果的樱桃……

    一条泥土路连接了河堤和村庄，土路上总是热闹非凡。男人们往来奔走或是从小河里担水浇田，或是担着满荷的菜担去小河里冲洗那些将要去集市上换钱的菜蔬；女人们三五一群端着桶盆到水潭边洗洗涮涮；孩子们则一有空闲就忙不迭地奔向河边玩耍，那里永远有着无穷无尽的乐子。

    谷雨刚过阳光却烘出了本不该有的热烈，让人产生有一种仿佛夏天已经来临的错觉。野蔷薇花——粉色的、黄色的、白色的，都闪着蜡样光泽，随着地面的热气蒸腾出馥郁的香味儿。然而这春夏之交尤应着那句老话儿：“山区的天儿就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天气的冷暖不过就取决于一场雨。别看头天儿还暖和得穿了单衣，但只要一场阴雨，世界就又回到轻寒之中。

    这不，上午鹅卵石滩还在阳光下白得晃眼。过了中午，老天却慢慢换了脸色。天儿越来越阴沉，风云会聚，云朵儿很快就重的仿佛要从天上掉下来。

    “轰隆隆……”几串闷雷，一场大雨就这样砸了下来。

    雨下得又急又密，这样的大雨在春天很是少见。哗啦啦的雨声迅速掩盖了一切其它声响。被大雨打湿的鹅卵石滩变成了灰白的颜色，平日里光洁如镜的水面此刻仿佛被密密的雨点儿砸成了不透明的毛玻璃。小河还在奋力地嘈杂着，但这一点儿挣扎在大雨中没有一点作用。

    山洪下来了，河水飞速上涨。洪水裹挟着大量泥沙，一会儿工夫翡翠般的小河就变成了泥汤。涨水了，河面现在宽阔而湍急，泥水漫住了整个鹅卵石滩，水位还在不断地上涨，很快半截堤坝已经泡在了洪水里。那些从堤坝上垂下野蔷薇蔓子，前不久还在春光下随风舞蹈，现在却倒更像在经历一场生死考验——湍急的洪水拼命拖拽着那些已经被泥水泡住的条蔓想要把它们彻底拉下水，而深扎在坝顶的根茎们却倔强地抱住堤坝拼命和洪水对抗。现场混乱而惨烈，暴雨拍打着，狂风撕扯着，蔷薇花哪禁得住这般折腾，四处洒落的花瓣，有的裹进泥里，有的卷入洪水中，香消玉殒。

    大地都快承受不住的时候，雨似乎也闹累了。雨势渐渐弱下来，下下停停，直到终于完全停了。大约又过了三四天光景洪水也渐渐消退。河水一边慢慢地沉淀、澄清，一边一点一点退回到原来的河道中。

    河滩现在一片狼藉，厚厚的泥浆覆盖了所有地方。鹅卵石们现在脏兮兮地连成一片泥巴色。洪水从山中裹挟而来的杂物和树木残枝败叶，这儿一丛那儿一簇甩得到处都是。堤坝上劫后余生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野蔷薇，滑稽地变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截儿颜色——位置高的一半被大雨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纤尘不染，叶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艳阳里新绽放新的花朵，色彩艳丽、香气扑鼻；而那些被洪水淹没过的半截儿却因为挂满泥浆灰头土脸、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

    堤坝台阶旁原先曾有片不大不小的低洼地，被凶猛的洪水淘挖地更低了，这里积满了水。这么一小片相对封闭的小水域远比小河澄清得快得多。堤坝上垂挂下的野蔷薇蔓儿依然有一小截儿泡在这水洼里，微风拂过，花丛随风摇摆，枝尖儿温柔地搅碎了水面刚刚泛起的鱼鳞般的波纹。这些浸在水里的叶片随波摆荡，仿佛想在这刚澄清的水中洗去了自己沾染的泥灰，谁料却又搅浑了水。

    小河还像从前那样歌唱着想要庆贺自己恢复了从前的美丽，明丽的日光下这单调的歌声让一切宁静而祥和。洪水曾经带来的恐惧荡然无存。

    日头渐渐升高，水底已经照的透亮。终于，在温暖的感召下，一双眼睛渐渐睁了开来，它环顾了一下四周，立刻警觉地竖了起来……

    ——————————（待续）————————————————